“……为什么?”
话刚问出口,周雨就意识到这多半是无果的。每一个患有温感丧失症的人最后都会以跳楼自杀而告终,如果陈伟能把其中的道理轻而易举地说出来,那么整件事也不会显得那么扑朔迷离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陈伟缓缓地点头说:“理由大概是因为手术吧。”
“手术不是成功了吗?”
“如果以他那个伤势的严重程度而论,确实已经是非常成功了。在现阶段的医学水平上几乎不可能达到更好的康复效果。”
“但是?”
“但是也不可能和过去完全一样。”
陈伟放下了汤匙,端正地坐着说:“具体的细节不适合描述太多,我就说一点吧。在手术完成的第二周早上,他对着镜子刷牙时,发现自己舌头上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黑毛。是那种粗壮的汗毛,长得非常繁密,几乎要把整个舌头的肉色都盖住了。”
“舌头……”
“嗯。因为移植的是臀部的皮肤,本身是含有毛囊的。虽然如此,在原本的部位上并没有长毛,偏偏在移植到口腔里以后……大概是营养环境之类的发生了改变吧?竟然在舌头和口腔里疯狂地生长出毛发。据说他发现这点以后,就不停地想把口腔里的毛发拔光,拔得舌头上鲜血淋漓,就算这样也没办法彻底根除。最后他这种自残行为被医护人员给阻止了,医生也告知他,在口腔进行这种大面积皮肤移植手术本来就是比较困难的,如今的效果已经比较理想。虽然嘴里长出了汗毛,至少也不会影响到他进食生存之类的。”
“但是他接受不了?”
“也不算那么难以理解吧?身躯对我们而言是最私密的事物,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说截肢者会产生幻肢痛觉,那么长出多余的东西会是什么体验呢?我想应该就是‘自己变成了异物’的感觉。”
陈伟盯着周雨的手臂。就在刚才,周雨也彻底放下了手中的餐具,跟他一样仿佛学生听课似地端坐着。即便如此,这个家伙也难得地没有发出任何取笑言论,依旧稍显严肃地说:“别的一些情况就不说了。光是从舌头的情况,你应该可以理解他在术后的状况。总之,就在医生跟他解释完情况的第二天,他爬出自己病房的窗户自杀了。”
“出了这种事,院方还让他单独待在一个病房里吗?”
“不是的……他是在一个双人病房里。而且出于安全考虑,医院的病房窗户跟我们现在的宿舍楼一样,都是半封闭式的构造。打开通风没有问题,但绝对无法令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穿过。就是因为采取了这种设计,院方才认为跳楼事件不可能在病房里出现。”
“那么韦佺民……”
“是自己爬出窗户的。就在早晨趁着同病房的人睡着的时候,他一点点挤出了根本不允许成年人通过的窗户。从事后的监控录像上看,他至少断掉了三四根肋骨吧?整个身体都严重地变形了。即便要承受如此痛苦,他还是一声不吭地钻出窗户,坠落身亡。”
周雨无言了一会儿,然后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陈伟的表情变得益发难以揣测。他先是喝了口水,然后用依旧有些干涩的声音说:“我想是为了那个主刀的医生吧。”
看到周雨疑问的目光,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是这样的。他病房的位置正好在住院部大楼的正上方。手术前后的每天早晨,他都坐在窗前观看楼下的风景。负责给他主刀的医生,总是在同一个时段,在他的注视下走入楼中。韦佺民选择的跳楼时间,正好就是那个医生走到住院部大楼的时候。就是说,他是以坠楼的方式死在那个医生眼前的。”
周雨有点呆然地看着陈伟。直到侍应生将两人的主菜端上来以后,他才下达了最后的结论。
“……这是报复。”
“可以这么说吧。就算是自己承受那样非人的痛苦,也要让对方留下一生的阴影与恐怖,还要担负各种逼死病患的非议……称之为仇恨也不为过。”
“……那个医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把他变成那样的,是赌场和放高利贷的人吧?”
“但在韦佺民眼中,不可饶恕的却是医生。事先期望着能够一举脱身,最后发现自己变成了那副样子。主治医生非但不理解,反而告诉自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对他来说一定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他想要让对方也切身体验被当做异类的痛苦。而那名医生在他死后也确实一蹶不振,很快就从医院辞职搬走了。”
陈伟平静地做出总结:“人类的恨意是很奇怪的事,有时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那只是纯粹的精神变态而已。”
“是吗?老实说在我看来,韦佺民并不算是什么变态,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生理也好心理也好,就是因为我们大部分人都是脆弱又经不起诱惑的,只要稍微遇到一点怪事就会走偏,所以像毒品这种东西才要禁止。”
说完这番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牛排,有点无奈地耸耸肩说:“真不该在饭前说这些啊,虽然我多少有点适应了……周同学你呢?还吃得下去吗?舌头不会觉得发痒吧?”
周雨冷着脸,开始用刀叉切割面前的肉排。他冷冷地说:“我没有赌博的爱好,也不会去借高利贷。”
“那只是现在没有而已。”陈伟说,“未来是很难预测的,任何一件超脱常识的怪事,都可能把我们带往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向。对这种人和事,周同学你还是保持警惕比较好。”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周雨一边切割一边说,“要说我认识的奇怪的家伙,你就是头一号呢。”
“那和我指的可不是一个概念。”
“你指的又是什么呢?”
陈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答道:“我指的是真正的异力……是我们常识认知中不应当存在的东西。比如说,对冷热毫无感觉的人。”
周雨停下切割看着他。陈伟的表情很随意,看不出任何意有所指的态度。他在周雨的注视下继续说道:“韦佺民自愿喝下滚水并不是一时冲动。据说在讨债者之前几次上门时,他都表现得非常胆小怕事,要么就跪地哭求,要么就避而不见。唯独那一次他主动做出了选择,不但同意了喝下滚水,甚至还写下文字的协议凭证,就像他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他对烫伤的痛苦是毫不惧怕的,甚至也做好了去医院做手术的准备,他唯一没想到的只是自己无法复原。周同学,你不觉得这件事非常奇怪吗?像他这样的行为,简直像是突然中了什么魔咒一样。不,就结果而言,说成是‘诅咒’可能要更确切些。”
“……你在暗示什么?”
“谈不上暗示什么,只是觉得多少有点担心而已。周同学,这段时间请你多留意小矮人的情况吧。绝对不要让她把身上的玉环摘下来。除了她以外,再遇到有同样现象的人时,也请尽可能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