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不渡再醒来时,夜色已至。
和尚的石剑归于原位,空石端正地坐在火堆前,正用铁钵熬煮什么。就像过去的数十日,岩洞昏暗,盛满火光,固定的时间,那人永远在固定的位置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回洞内飘散着一股宜人清香。
嚣张跋扈这么多年,阎不渡尝遍天下奇药异草,他瞬时认出了这东西的味道
“冰顶蛇莲……不愧是高僧,上天给脸,连这等传说之物都能寻到。”
此物极为罕见,生于严冬深山,称得上治疗内伤的圣药。纵雾山并非钟灵毓秀之地,能生出此物,想来也有那古旧残阵的功劳。
只是冰顶蛇莲之所以难得,主要原因并非严苛的生长条件,稀少的数量,而是与其伴生的莲蛇。
冰顶蛇莲的效用有多神,莲蛇就有多毒。它们喜欢成群结队,数量与冰顶蛇莲花瓣数一致,少则十数,多则数十。雪山本就晃眼,这些奇蛇又通体透明,速度极快,可谓难缠至极。
不说清心寡欲的和尚,就算阎不渡有幸瞧见冰顶蛇莲,都未必愿意去取。
然而天大的难处,似乎都无法让空石变色。他将传说之物轻描淡写地取来熬煮,脸上表情不见变化,仿佛那只是颗形状怪异的山菌。
明明过了今日,他们就是敌人了。
“能逃过莲蛇,空石,你还挺能啊。看来明天一战,本座能打个畅快……”阎不渡喘息艰难,嘴上还是不饶人。
不知是不是嫌靠着墙壁狼狈,阎不渡坐回棋盘前。他一只手撑着身体,即使满脸病容,看着也有几分潇洒味道。
下午阎不渡倒得突然,棋盘上还残着半局棋。他没把棋子拂开,仅是轻轻靠着。
空石晾好药汤,施施然走近。他在阎不渡面前坐定,将石勺放于钵中,一起递给阎不渡:“施主请用。”
“大师,之前本座体虚力弱,你都是一勺勺喂过来……怎么莲蛇都为本座趟了,如今反倒如此生分?”
空石风淡云轻道:“阿弥陀佛,贫僧另有他事。施主四体不勤,轻重总能分。”
阎不渡早已习惯了这和尚的软钉子。他哼了声,拿起铁钵,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用雪镇过,温度刚好。一钵温药下去,热流涌遍四肢百骸,阎不渡一身血丝都收敛了不少。他因痛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目间露出些许解脱。
阎不渡嚣张归嚣张,不会白白浪费时间。他当即在棋盘前的草蒲团上端坐,调息疗伤。
这回空石没再帮他。
空石照旧坐在棋盘另一边,双手合十,默默念经。
半个时辰过去,阎不渡咳出几口淤血。诡异血丝仿佛在收拢,从他的四肢缓慢褪下。他脸上依然不见血色,好歹身体不再颤抖抽搐。
阎不渡这才空出几口气,目光扫向对面,继而表情凝固在当场。
和尚的手一直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以往他合十念经,一双手称得上赏心悦目。
如今它们没有那么顺眼了。
空石的双手从袖子里彻底露出。他的左手手掌边缘,多了两个漆黑小洞那一整只左手连带手臂,青黑肿胀,青筋虬结。
蛇咬之伤。
阎不渡安静地看了会儿那道伤,一脸轻松渐渐变为扭曲的微笑,继而变成放肆的大笑。
他仿佛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笑得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大师,这就是天理轮回?这就是因果报应?本座怎么觉得,这是天助我也?”
莲蛇至毒,一朝被咬,自断肢体也没用。空石当即做过处理,功力又极深厚,能以内力压制蛇毒,这才挺到现在。
可惜拖延只能是拖延。
若以极深的内力为辅,与空石的真气紧密配合,还有那么点可能清出蛇毒,保下一条命。
然而偌大的纵雾山,方圆百里,只见两人。能救空石的,只有他阎不渡自己。
还有比这更妙的局面么?
“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空石停住念经,平静地看向阎不渡:“施主在想,如何才能引得贫僧犯贪嗔痴。”
“不错。正好闲来无事,本座细细讲与你听。”
阎不渡满脸灿烂至极的笑,那笑容和他遍布全身的血丝融在一起,看得人全身发冷。
“你们宝贝至极的破魇法,本座早就看会了,可以自己破阵下山……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在你背后出手?不过这点背叛都算不上的东西,怕是入不了大师的眼。”
“然后我又想,要不假装被你打败,随你下山。我的教众早已等在外面,他们只要伺机下毒,本座便能把你带回教中,慢慢调.教。可惜大师性子刚正,想必不会服软。万一本座不小心把大师弄死,岂不是很亏?”
“最后我想。不如跟你回到见尘寺,然后拼出一条命,在你面前杀了领头的老秃驴。如此一来,你总会变变表情吧?”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这安排,比本座想的还有趣。”
空石兀自不动如山:“施主有气力说这么多话,冰顶蛇莲名不虚传。”
“我说大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你岂止以身饲虎,根本是放虎归山。”
药效越来越盛,阎不渡本就功法精深,一双血眸亮如鬼火。他伸出双手,捧住空石的面颊,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见尘寺首座,为救本座而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来,好好看着我什么因果业报,不过是弱者翻身无望,自欺欺人。”
蛇毒扩散,空石双目的活气逐渐淡下去。他微微抬头,既没有挣开阎不渡的手掌,也没有避开阎不渡的目光,一双眼如无波古井。
从容得让人烦躁。
“等本座从这里出去,定要再杀千百人,在回莲山下燃一圈人肉篝火。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要是活下去,能渡千百人吧……这样一命换一命,多不划算。”
阎不渡试图从空石眼中找出憎恶、迷茫或悔意。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想想看,待我将这件事传出去,见尘寺又要背上芸芸众生多少骂名?……你要真的心系众生,不如跪下来求我。本座听的高兴,说不定会分你点内力,让你活着下山。”
他又试着从空石眼中找出犹疑、担忧或恳求。
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红尘之苦滚滚而过,那双眼睛没染上半点尘埃。
空石面颊冰冷,面色已然有些发灰。
莲蛇剧毒,毒发如五脏成泥、万蚁噬心。和尚明明该痛得神志不清,那份恼人的平和却纹丝不动,未起涟漪。
两人再次僵持。
阎不渡一条腿跪上棋盘,正弓下腰,双手捧起空石的脸。两人近得仿佛要亲吻,又像是被朔风冻住的冰雕,就这样凝在半空。
空石就这样坦荡地回望着。有那么一刻,阎不渡只觉得面前的并非血肉活物,而是一尊石雕佛像。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看不穿,想不明白。
明明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的脸,却隐隐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
一阵沉默过去,空石再次开口。他吐出的不是讨饶,而是温和的谈天:“施主刚服过药,经脉虚弱。还是坐端正些,继续运功为好。”
“你……”
周遭越来越冷,阎不渡脸上的得色终于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没能成功伪装,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太多人平日深明大义,又在死亡逼近之时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就算凡人英勇赴死,死也是一瞬。阎不渡比谁都明白,缓慢接近死亡是怎样的恐怖。
可他甚至无法在空石眼中找到一丝恐惧。
阎不渡突然打了个哆嗦,看向空石的目光渐渐惊疑不定起来。
“我不会救你。”
他嚅动嘴唇,低声呢喃。
“你等下去也没用,粉饰太平也没用。我这没有狗屁的大彻大悟,你不明白么?我不会帮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你。”
空石照旧八风不动,继续念经。
“你会死在这里,曝尸荒野,无人祭奠,背百年骂名。你……”
阎不渡眼睛眨都不眨,他松开捧着空石的手,舔舔唇角,语气透出些微的动摇。
“……你这怪物,当真是一块无情无心的石头么?”
空石止住默念,轻轻松松应道:“惭愧,贫僧喜食杏子,也算有些活人偏好。”
要不是那条左臂乌黑溃烂,单听语气,这和尚简直像个没事人一样。
阎不渡慢慢坐回草蒲团,面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空石无疑看穿了他的焦躁:“阿弥陀佛。施主心境不稳,不如你我继续此局,定定心神。”
阎不渡无话可说。
面对一局下了大半的棋、一个即将死去的僧人,他竭尽心力、绞尽脑汁,却如何都找不到更残忍的话了。千般诘问万般恐吓,在这石人似的和尚跟前,全都变成了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阎不渡怔怔地注视着空石。
和尚神色温柔,一如最初那日,踏进岩洞的那个瞬间。
片刻过去,阎不渡似有所悟。
他又慢慢笑起来,笑容中多了些苦涩之意:“原来如此。整整一个月,心思流转,情义往来……多此一举的人是本座才对。”
他暴露本心、苦心经营,到头来全是自娱自乐。此人面前,哪有什么人心远近亲疏。
“空石,从一开始,你眼中的就不是我,不是么?”
一个月过去,那些平和与温柔,不过付与此人眼中的无相众生。
他阎不渡无论是三岁小儿,还是百岁老人,无论是另有苦衷,还是天生妖邪,都不过是这人眼中一块普普通通的顽石。
从踏进岩洞的第一刻起,空石的态度就没有过半分改变,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好一个众生平等。
“天下人都说,本座是最为无情的那个。现在看来,还是大师你更胜一筹。”
空石微笑:“施主谬赞。”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残酷得不动声色。
阎不渡手肘支在石棋盘上,十指插进发间,不复方才的神采飞扬。他并未执棋,只是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施主实在想不出破局之法,贫僧有个提议。”
和尚微微垂首,像是在观察下了大半的棋局。
“有屁快放。”
“施主不妨试着做件善事,一件便够。”
阎不渡冷笑:“莫名其妙。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省口气,多活几炷香。”
眼下无论棋里棋外,黑白善恶战况胶着,实在难分输赢。面对一个没有破绽的对手,他要怎样才能赢呢?
罢了,他有些茫然地想。无论如何,总不能放弃进攻。
又沉思了会儿,阎不渡握紧染血的石棋子:“我说,大师”
结果他这句没完全出口,便即刻闭了嘴。
太安静了。
静的不是岩洞本身。火堆还在毕剥燃烧,洞口隐隐传来风暴的呼啸。铁钵残余着一点药汤,石剑安静地倚在角落。僧袍边角垂入尘土,带起一点褐色的灰尘。
一切都在原位,空石的呼吸声却消失了。
那和尚容貌安详,双手合十。他端坐于棋盘之前,仍如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阎不渡慢慢松开那枚棋子。棋子碰触棋盘,绽出一点轻响。谁知这轻响衬上面前的静寂,堪比一声惊雷。
他们终归没有下完这局棋。正如数十个朝朝暮暮,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无始无终。
他永远也赢不了了。
阎不渡面无表情地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直到长夜将尽,积雪映起微光。
“你这和尚,好歹等我走完这步棋。”
终于,他站起身,近乎无声地自言自语。
“人道高僧圆寂,常有异象。如今一看,也不过是死肉一堆、就此腐烂罢了。”
之后,阎不渡再没开过口。
夜尽日出。
阎不渡就近挑了个向阳坡,用巨剑掘了个简陋的坑,将空石葬在了山上。他没立墓碑,只是把石棋盘置于一侧,权当标记。离开之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虽说离了岩洞,天地广阔,这一回,阎不渡没让他的观众等太久。
冬末雪融,春去秋来。
下个瞬间,山还是山,四下不见白雪,只见绵延荒草。空石那算不得坟墓的坟墓被杂草掩盖,一时间很难分辨。
可阎不渡依旧如故。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衫,脸上不再有青黑血丝,恢复了往昔的妖艳模样。之前那份颓丧似乎仅仅是幻觉,他还是那副唯我独尊的表情。
不过他手里多了一坛酒,一只烧鸡。
“下山之后,本座遇见了不少奇事。”
阎不渡盘腿坐下,故意分了些酒肉祭和尚。他嘴里随意地念叨,仿佛两人还在棋盘前谈天。
“我甚至连仙人都见了,信不信?可惜人家忍不得我的软鱼妖目,我没法让你看看影像。”
说着说着,他呕出一口血,继而以一碗酒压下。
“那日你问我,乘风登仙之后有何打算。如今我见过古阵仙村、琼楼玉宇,不得不说,那些神仙比我想的要无聊……”
石棋盘孤零零立着,酒液顺着它的边缘缓缓流淌。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草间虫鸣。
阎不渡笑了,笑得无比肆意。
“不过他们给了我个绝佳的玩具我追寻视肉已久,真到了手,反而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让后辈小子狗咬狗,顺便瞧瞧神仙的嘴脸。到时一定天地变色,刺激得很。”
“陵教,我打理好了。其余线索我也安排妥当,包括我那宝贝墓穴……当初建墓,本座没留回头路。现今清扫妖物、削减杀意,倒比设下机关还难。”
“再过百年,便会有一群人浩浩荡荡东奔西跑。不过就算找到了地方,他们也只能发现一把锁。”
阎不渡袖子一挥,一枚玉色物事随风而出。它深深嵌入石棋盘,孔洞如落子。昔日未完的棋局终见尾声,局面一如最初。
只是此次由他主动设阵,三劫循环,就此和棋。
“钥匙么,我搁在你这了。你可以亲眼看看,那些小辈如何杀得头破血流。说来大师功德深厚,百年后必定是人,说不定正是挤破头的一员呢。”
说罢,他又静默了会儿,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
自是无人应答。
渐渐的,酒喝光了,肉也仅剩一点骨架。阎不渡伸了个懒腰,望向鲜血似的晚霞。
“吃下视肉,便可一步登仙。但这世上,没人比本座更了解自己长生到手,再过几个月,本座肯定又是软玉温香在怀,把那个破岩洞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本座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岩洞了,就这样慢慢忘掉,有点浪费。”
阎不渡点燃烟丝,悠悠吞吐白烟。
“最后,关于你说的做件善事。只要本座还是本座,无论赠下何物,但凡受礼者是个正直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终。”
“一善且需一分清名。和尚,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想渡我……想得倒美。”
天色渐暗,烟斗里的火光缓缓熄灭。
阎不渡站起身,凝视着面前的石棋盘。他笑意轻狂,赤眸之中俱是生机,邪气不减当年。
“我阎不渡此生,杀人无数,不悔。见死不救,无憾。你信轮回我不信,天地遥遥,不见便不见吧。”
“可你那一份人情,若是不还,我心里膈应得紧。你那善棋,我自有恶解看好了,空石。今日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事。”
话音落下,仅需一瞬。
他没有迟疑,凌厉剑气乍起。那剑气指向自身,一颗心脏瞬时被贯穿,殷红鲜血四溅开来。
阎不渡其人,下手毒辣至极,从无慈悲。
对自己也没有例外。
“可惜……”
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无声笑道。
“……我那仙墓,费了好些工夫呢。”
剑气将阎不渡胸前的布料劈得粉碎,几个圆滚滚的杏子滚进血泊。而在他的心口,那黑红的血洞边缘,一颗青黑的蜘蛛痣静静伏着,逐渐被鲜血遮盖。
十年鬼墓空置,半生仙缘自断。一代奇才就此殒命,终究是天地为墓,无棺无椁。
夜幕降临,山岳依旧。
石棋盘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周围荒草蔓生,清风拂过。
作者有话要说:到了最后,魔头还是魔头,高僧还是高僧。
时狐狸的洋葱皮,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