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香有这样的效果,杜文倒是一毫未知。
闾妃看见他额角青筋暴露的模样,皱着眉说:“你这毛病——遇到事就写在脸上一样——得改。我看那翟思静就把你吃得死死的。”
杜文深深地呼吸,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好一会儿才回复母亲说:“我不信她拿这条骗我。我也没有给她吃得死死的,她的爱宠是我给的,她的家人全数在我掌握之中。我不信我治不住她!”
闾妃摇摇头笑道:“两码事。你拿捏着她的软肋是不错,但只要你爱她一分,就生恐伤她一分,到头来这些所谓的软肋,只消她的眼泪与哀告,你就无能为力了。而她把你吃得死死的——我来猜一猜,她是不是对你忽而暖,忽而冷?是不是每每给了你甜枣还会给个大棒?是不是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战战兢兢总怕她给你脸色看,所以常常不得不伏低做小?”
杜文始于惊诧,继而皱着眉头不说话。
闾妃又是摇摇头,看着不争气的儿子,笑道:“我的少年郎,家国天下虽然难治,用铁血手段就可以;可是你爱的女人难治,你就唯有‘忘情’一条路可以走。你要让自己不为情所困,就要抛别‘情’字。但想着再美的女人,你用强还有得不到的?你得到了不叫她偷使手段,还有生不出孩子的?等为你生了孩子,她自然就死心塌地了。不然,咱们鲜卑人的风俗,为何是抢亲?因为抢到了,就是你的了呀。”
她说得轻声漫语,仿佛早看穿了一切情情爱爱,然而心里却在悼念她那死鬼夫君。
先帝三十六七时出巡大辽河,才和她初遇,那时候的她,还是十七岁的少女,辽河闾氏是雄霸一方的大部族,奉平城为中央,也服从汗王的管理,她的家中尊长,在看到先帝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忘情神色时,笑吟吟把她奉给了先帝。
初始,她并不情愿,年龄有差二十岁,和她怀春少女心中那样年轻俊朗的郎君差距太大。但是毡包里,她被有力的手臂钳制住,少女最美好的身体不得不袒露在男人的面前,羞怯和哭泣都没有用。男人并不怜惜她的疼痛,使她怕得发抖,疼得发抖,但紧跟着就把她带入一个奇妙的幻境里。
完事儿后,先帝才温存起来,亲自给她擦洗腿间的血迹,柔柔地亲吻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简直被她迷住了,每天环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那么大年龄了,还大男孩似的称她“我的阿勒楚,我的小金子……”
阿勒楚在大辽河地区的鲜卑语里,是金子的意思。这是闾妃的小名儿。
闾妃又有奇妙的感觉,这个男人好像愿意对她言听计从,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男人本身,却是这辽阔的北朝最尊贵的君王,怪不得父辈们要觍着脸献出家族中的女儿来讨好他。
先帝出巡,是带了皇后的。皇后亦出身鲜卑大族,见夫君日日盘桓在闾氏的帐篷里,少不得有怨言。怨言传到当时还没有名分的闾妃的耳朵里,她突发奇想,在先帝回来的夜晚,哭着不让他碰。先帝那时候已经对她宠爱有加,抱在膝上问怎么了。她扭股糖儿似的扭来扭去,最后把皇后的怨言告诉了皇帝,又说:“大汗是带了萨满傩师出行的吗?”
先帝摇摇头:“出巡带萨满做什么?平城那里也不怎么信萨满,都信佛。”
“那就奇了……”闾妃一派少女的天真无知,咬着指尖说,“我怎么听说有傩师在山谷里的石河边作法……”
先帝震惊。
第二日,跟着出巡的人就听说了可敦皇后因为以萨满巫术诅咒大汗和闾氏少女,而被大汗废为庶人的消息。
闾氏跟着先帝回到平城,封了昭仪。第二年,她生了先帝的幼子,取名杜文,封了贵妃。而被废黜的皇后则死于冷宫。
先帝犹在壮年,之后宫中诸妃嫔一无所出。左右夫人先后薨逝。闾氏子弟从大辽河慢慢迁居到北燕各处,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暗暗地渗透在朝野各处。
闾氏唯有一个心结,常常会做噩梦,而且在杜文之后,每次怀孕都保不住胎儿,好像遭到了魇镇。所以当先帝想册立她为可敦皇后的时候,她坚决地辞谢了。
而立杜文为新太子,虽然是梦想所期,却因为立子杀母的旧俗,她始终没有敢迈出这一步,只能极力地构陷太子乌翰,使得先帝对太子极其厌恶,剥夺了东宫几乎所有的护卫和太子入朝用人的权柄。又不让已经到了婚娶年龄的杜文娶妻就藩,留在身边跟着先帝学习处政,算是慢慢给杜文铺路。
乌翰恨她和杜文,其实也不冤枉。
先帝是个情种,爱上她之后,简直成了一个昏君。
闾妃享受这样的宠爱,拿捏男人的手段与水准越发老辣。而且她用翻云覆雨手段,几乎为自己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只是现在,换成了自家儿子像个情种似的爱上了一个姑娘,她对翟思静并没有恶感,但是仍不希望她的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此刻,被她轻飘飘语气说得心神大乱的杜文脸色阴沉难看,好一会儿说:“我叫军医看过药性再说。”
闾妃叹口气说:“其实,我倒真还挺喜欢翟氏的。若是你们生出一个孩子,应当是又好看又聪慧,封作太子再合适没有。就算她是有心,你也不要太过怪罪,我心里希望你们在一起呢。”
杜文回到御幄时已经是夜晚了,外头传来风的呼啸声,翟思静怕冷的人,只能坐在火盆边,和朵珠搓着手烤火。她对朵珠说:“我们陇西出产好栗子,个头大,又粉又甜,冬天里就在炉膛里,或者火盆边烤着,烤到外壳爆裂开,里面的香味就能传到很远……栗子又好吃,又便宜,穷人家也吃得起,我们家虽然富甲一方,也不嫌弃它是平凡东西,大家围炉团坐,边吃边聊,是少有的清闲温暖的时光。”
朵珠笑道:“给女郎这么一说,我都想跟着去平城了——平城应该也有栗子吧?”
翟思静摇摇头:“我在平城的时间不长,也没机会到处寻摸吃的。正是好久没吃到,所以才觉得可贵啊!”
正说得开心,突然门一开,冷风霎时灌进来,连打着旋儿的雪花也一道吹进帐篷,很快在氍毹毯上化作晶莹的小水滴,折射着暖融融的灯光。
翟思静打了个寒颤。朵珠简直想对来的这个男人翻一个白眼——多少次了,他就是记不得把门开小一点、及时关门这些细节——他不怕冷,里面的人难道也不怕冷?
但现在,朵珠知道厉害了,绝不敢在大汗面前翻白眼,也不敢多话讨打,她急忙从火盆边起身,还小心翼翼不把脚腕上的铁链弄出惹他心烦的动静,偏身从毡包边上打算出去。
杜文像脑袋四面都长了眼睛一样,一伸手就把朵珠捞住了,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搡。
他脾气像头恶狼似的,翟思静早就见识到了。这会儿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绕着他的鞭子,另一只手还有意无意地一道道缠着,缠紧了了又松开,松开又缠紧了……
她略一计较,心里大概有些明白了。控制他的脾气,之后肯定有关卡要过,她怯懦、畏惧或者倔强、凶悍,都不是对付他脾气的办法。
翟思静仰头看着他的脸,脸色平静而目光带着征询,一言不发,而那双明。慧的眼睛自然仿佛在问:“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
他挑唇笑了笑,好像是打算好好说,可那冷漠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笑意出来,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翟思静的眼睛,越瞧越叫翟思静觉得瘆人。
朵珠不知这是什么情况,见杜文只是盯着翟思静看,于是悄摸摸地蜷缩起来,慢慢往门口爬。
杜文后脑勺也长眼睛一样,喝道:“你去哪儿?再动一下,我剁掉你的两只脚!”
朵珠顿住了,稍倾带着哭腔回复:“门开着,女郎会怕冷……”
杜文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那去把门关上,还滚回这里来跪着。”手指了指他的脚下。
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朵珠这无妄之灾来得冤枉,抖抖索索也不敢不服从他。
他蹲到火盆前,依旧有意无意地盘弄着鞭子,半天也不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人。
翟思静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挨过他的鞭子,刀割似的剧痛,想着心里还是发憷的,胸口的起伏不由剧烈了些。
杜文像她在山坳里看见的头狼一样,盯够了,捕猎的策略才刚刚开始。
他笑着问翟思静:“你知不知道麝香的药效啊?”
翟思静可以回他一句“不知道”,但见今天这情形,回上一句“不知道”,他或许也没有穷根究底的办法,但心里的刺还是扎下的。
于是她说:“大概知道些吧。”
杜文又逼近了一点:“说说看。”
翟思静还在犹豫怎么说,杜文已经耐不住性子了,脸色一沉,突然扯着一旁朵珠的头发,劈头盖脸就给了无辜的小姑娘一鞭子。朵珠的脸颊和脖子上多了一道赤红的印子,随即,颤巍巍的血珠子一颗一颗出现在血印子上。她痛得哆嗦,也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反倒是翟思静叫了一声,然后眼泪就落下来了,哽着喉咙说:“我又不是郎中,你叫我背药性,我就背得出来么?……你打别人做什么?”
她有时说起话来犀利得讨厌。杜文简直想掀翻了她也打一顿鞭子出出恶气。
但是终归还是舍不得这样抽的,他只能是拎着朵珠的头发,鞭子举在朵珠的鼻尖前,凶巴巴说:“你少跟我耍无赖!今儿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活活抽死她!”
他凶横起来,说得出,也做得出。犯倔只会把两个人逼到绝境,谁也下不来台,就谁也没好果子吃——回顾上辈子的时候,翟思静就是不情愿这么想,也不得不这么想,不仅是怨杜文的可恶,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的那些错处。
何况这辈子的他,还真不是上辈子那样的可恶。
翟思静在他扬起鞭子的时候急忙说:“麝香通络、化瘀,治疗我经血不畅、浑身发冷的毛病最好。”
她每个月会容易肚子疼,平时手足也常常是冰冷的。
杜文眨着眼,不知该不该信她。想了想又更凶巴巴地逼问:“别避重就轻的,还有呢?!”
翟思静咬咬牙,又说:“听闻麝香是雄麝的香腺制成,佩戴在身上还有些避孕的作用。”
杜文顿时怒发冲冠,也顾不得朵珠了,一脚把她踢开,而一步跨到翟思静面前,揪着她的领子,凑近了问:“你什么意思?!我不是一直说想和你生个孩子么?!”
翟思静发白的脸此刻又微微发红,她瞥着倒在地上无声啜泣的朵珠,对她说:“你还不出去,这是我和大汗的私密话儿。”
朵珠不笨,立即忍着痛,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什么私密话儿?”杜文死死地捏着她的领子,靠得近得几乎都看不清楚她了,牙齿咬在肉里一般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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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里的“作”吧,那叫“小作怡情,大作害人害己”。
闾妃深谙其中精髓。其实思静也是啊。给杜文感情里太顺了,他就会自我膨胀,不那么珍惜,所以时不时来点作,在情感上让杜文抓心挠肺,他反而会更珍惜。
当然,大是大非上,从来不能作,每次作也不能太厉害、延续时间太久。思静棒棒哒。
作者菌简直是恋爱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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