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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6 章(1 / 1)

粉红色的幔帐如同一片花海,随着微风轻轻飘摇,丝绸的柔光,沉香的暖香,以及隐隐微微的呼吸声,使这座宫室宛然春光无限。

杜文慵懒地欠伸了一下,在粉红色绸子的褥垫上翻滚了好几圈,凑在翟思静身边笑嘻嘻说:“虽然不能实打实地解‘饿’,不过我也不贪心了。”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只觉得她无处不好,不由又说:“阿姊,我们就这样子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翟思静微微笑了笑,侧倚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抚他的胸膛:“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你这么松弛得下来。万一过几天,有人再下个眼药,你就又信了。我又有多少脑袋够你砍的?”虽然是嗔怪,还斜瞟了他一眼,但一点不让人觉得这属于责难。

杜文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的毛病,我改。其实一见到你,我就笃信你了。一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会欺骗我的。”

翟思静看着他讨好的样子,说:“我当然希望这样。但是,我也不怪你。”

“信一个人哪,确实好难。”她亲了亲他的脖子,“我也曾经绝望过。可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学会去相信一个人,去和他一起成长,变得更强——这里的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激越而有力地搏动着。

杜文有些不解,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听懂了。

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做一个君王,就像要拨开无数的迷雾,找到对的路。”

“何止是君王!”翟思静慨叹道,“人谁不是呢?除非是一世重来。其实就是重来,面前的迷雾也不曾减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摸索着走下去。只不过,一般人不过是祸害自己。你呢,一个决策或能拯万民于水火,立万世之功业;但也可能一步落入深渊,万劫不复,还留下千古骂名。”

“为君不易,”她说,“为圣君尤为不易。”

“但为了我的贤后,”杜文笑道,“我愿意试试看做个圣君。”把翟思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在她的指尖亲了亲。

翟思静笑道:“那倒是。自古黑锅都是女人背。你要成了昏君,想必后世指着我骂:‘看,都是这个妖后惑主!’”

她端方的样子一旦破开一笑就美得人目眩神迷,杜文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又抱在怀里肆意亲吻了一番。身体已经热乎乎的,但犹自熬着不肯碰她,想着其他事打岔让自己冷却下来。

他想着近来最颓丧的一件,不过说出来倒是有些个英雄相惜的意思:“这次在雍州败北,败得挺有感触的。”

翟思静听他谈军政,现在也不避忌,问道:“是不是觉得南楚的杨寄确实打仗是一把好手,不能轻敌?”

“杨寄吧是厉害。但是大部分仗也没占我太大便宜,我也还不至于佩服他。”杜文说,“你知道我在雍州是怎么输的?”

翟思静摇摇头:“只听说是驻扎的主力被杨寄火攻?”

“火攻本来并不是奇计,我也不蠢,不会故意往圈套里钻。当时上当么,是因为南楚尚书令庾含章被押解在雍州,而他养的鸽子是追随着他而去的——施行火攻的就是他的鸽子。”杜文细细把战阵讲了,最后慨叹道:“庾含章知道我不容易信别人,这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骗我放心驻扎了重兵在雍州,而后杨寄火攻才能一举制胜。”

他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人谁不惜命?除非是最亲密的家人,或许有可能殒身一救。我那时候在柔然回身救你,都不敢叫阿娘知道——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女人甘冒风险。可是庾含章呵,自己的命不要,却是为了成就那个寒门竖子。”

“也不是为了成就杨寄。”翟思静联系着上一世的一点点印象,“我倒觉得,这才是儒家人读书的精髓所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一条命和国家大义比起来,一条命又算什么?”

杜文听着,皱着眉、撇着嘴,好像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摇摇头:“我想不通。南楚皇室如此无耻,庾含章那么聪明的人,为他们卖命,难道自己不觉得不值得?”

翟思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他哪里是为皇室卖命?”

她犹豫了一下,瞥眼看见杜文像个好奇孩子的模样,终于说:“我家世居陇西,原来是汉人的地界,南迁之后,才归顺大燕,而此前,侥幸没有被五胡戕害,但心里未尝没有惧意。愿意归顺,也是因为看先帝喜好汉制,乌翰尤其表现得殷切,才想着立锥之地难寻,好容易有了机会……”

她好好地停顿了一会儿,好让杜文消化她的意思,接着才说:“其实谈什么华夷!华夷本一家,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玁狁,即今湘黔、荆楚、晋地,现在,哪个算是华,哪个算是夷?说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难道他们就不是圣人了?说白了,不过是民生要紧。之于庾含章而言,南楚再乱下去,外敌进犯,民不聊生,他又不能阻止主子不卖国。而之于你而言……”

她轻轻把手放在杜文的胸口:“鲜卑与氐、羯不同,和汉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大燕江山在你治下,眼见得如烈火烹油、鲜花堆锦。北燕的疆土已经扩展到黄淮之交,那里原本是汉人耕种生息的地方,天下之主,当心怀天下,鲜卑与汉,都是黄帝后裔,不要太过畛域分明。把这块土地治理好,虚心接纳,将来自然是万民来投,南楚若是无道,获得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们觉得你是强盗,谁肯放你进来?”

杜文若有所思,忖了好久后突然冁颜一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原来是饿了。”

翟思静顿时一僵,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杜文笑道:“是真的饿了!咱们午膳还没用呢!”

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开大合的洒脱豪迈、落拓不羁。吃完,抹抹嘴,要水洗澡。洗干净了,又跟个赖皮小孩似的,张开手说:“我要睡觉,我要抱着你睡。”

“不是才躺了一觉?”

“那时候哪睡得着!”杜文像他闺女一样,还把两手拍一拍,“来,抱抱睡。”

翟思静啐他一口,但也贪恋他的温暖怀抱,乖乖睡在他的怀抱里。他大概一路奔波真的累了,很快睡得实沉,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澡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翟思静却睡不着,想着正在惠慈宫偷偷生产的太后,想着跟她“求一个机会”的贺兰温宿,想着闾太后那里布下的一个又一个局。杜文回来了,不错;今天的话说得很坦诚很漂亮,也不错,但是他猜忌的性格真的在她面前就全然变过了?

想着也心累。

但责人不若修己。

翟思静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事情一步步的后续——她准备好了应对,但看杜文还肯不肯信了。

黑甜一觉到了夜幕初垂的时候。

杜文睁开眼,翟思静已经悄悄起了身,坐在一边面色沉重地对他说:“刚刚惠慈宫传来的消息:太后,生了。”

杜文美好的心情顿时掉落在万丈悬崖下面了。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问:“我阿娘她平安么?”

“平安。不过好像累坏了。”

“那……”杜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又问,“生了什么?”

“孩子。”

“废话么!”他咬牙切齿伸手像是要拧她,但最后还是胳膊拐弯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男孩?女孩?”

翟思静的玩笑意收了,沉沉道:“是个男孩。”

杜文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翻身起来,眉头虬结,目光锐利,撇着嘴不再言语了。

这是母子之间的事,因而接下来的抉择只能是他来做,翟思静也不能插口,只能默默地守着他。感觉夜晚带来了一些寒意,她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氅衣。

“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弄死孩子而不伤我阿娘的心?”他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

“只怕……没这样的法子……”她也只能这样回答。

“那若留那孩子一条命,我怎么做才能驱逐朝中所有闾氏,免得他们将来‘琵琶别抱’?”

那倒是有办法,可同样会伤透他母亲的心。翟思静还是无法回答。

杜文拳头在榻上一捶,怒冲冲说:“不管了,这该是她的选择了。”“嚯”地起身,好像现在就要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好歹,也等太后身子恢复些!”翟思静劝道。

杜文嘴角一直在哆嗦,最后突然说:“她这就是背叛我阿爷!背叛我!”

翟思静无语地看着他——他还是一样的杜文,忍耐不了背叛,一意孤行——只是背叛他的对象换了人而已。

第二天早晨,杜文依旧去上朝了,这关口,他格外不敢松懈分毫。

翟思静吩咐厨下炖了软烂的肉汤和米粥,亲自尝过后说:“给太后宫里送去。她估计是不会吃的。但是,我的心意总要送到。”

而后,她又对梅蕊说:“闾太后是很健康强硬的人,此刻对她而言,是她和新生孩子生死攸关的瞬间,绝不敢疏忽怠慢。虽然才是产后第二天,也必然是不顾虚弱,要把一切都布置起来了。我这里,做儿媳妇的孝顺不能没有,不应该先跟她挑衅;但是,如果不早做准备,她要转移大汗的视线,势必是先拿我开刀。”

梅蕊早就知道事情起末,此刻也很凝重:“奴婢晓得。只是那马药婆和贺兰氏,真的会倒戈?”

“一旦太后的承诺在她们心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倒戈,就是自寻死路。”翟思静说,“太后总以为她的欺骗和强权能够把人吃得死死的。其实,人都会为自己算计,贺兰温宿和马药婆是生是死,对于她们俩而言就在此一搏了。”

“去吧。”她最后吩咐梅蕊,“廷尉那里都懂的。也不必刻意做得鬼鬼祟祟,只是给她们俩提个醒,让她们早点想清楚吧。”

却说杜文在单独召见六位八部大人的时候,弹着几份折子的封面嗤之以鼻:“胡扯了!胡扯了!朕原以为这不过是谣言,明明白白的无稽之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的,你们居然还当真?还写奏折叫朕处置?!”

他一直“呵呵”地冷笑着:“可敦是怎么样的人,朕不知道?!这样的一派胡言被朕追查出来,要狠狠杀他一批人呢!你们也不用为这条纠缠不休了,根本没这个事儿!”

他的一位舅舅抗声道:“可敦在大汗不在平城宫的时候,宫里是大权独享,宫外也常染指。若说只是没有宫门进出侍卫的名册记录,那么还有其他嫔妃的实证,怎么说?!大汗也不能轻率啊!”

杜文冷笑道:“阿舅,可敦肚子里怀着孩子,是朕的,临走前怀上的。到底是多淫.荡的女人,怀孕了还忍不住要弄面首进宫?”

原来怀孕了!大家瞠目良久,而后觉得这一条简直无话可说了。

但为了自家妹子,硬着头皮还要继续纠缠一下:“大汗,巫蛊的事也没有小事。女人心,海底针,汉女奸狡,尤其不可轻信。贺兰氏弄巫蛊被可敦打在牢里,想必也是要明正典刑的;可敦知法犯法,难道不应该查清、责处,以正国法?”

杜文说:“贺兰氏和那个傩婆马氏,有没有死?”

“没有,都没有。在廷尉关押着,等着大汗拷问。”

杜文暗笑:思静,你这证据留的,真是够费心的!

嘴里道:“好。备着刑具,朕要亲审!”

贺兰温宿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杜文再见她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原本她不算个美人,但保养得宜,面目温和,再加上打扮精致,瞧起来还能看。现在脸瘦到萎黄的皮肤包着宽阔的颌骨,眍?的双眼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杜文对她这副样子,连残存的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冷冷问:“女奴马氏,你认识吧?”

贺兰温宿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镇定,抬眸说:“认识。”

杜文已然把皮鞭捏在手心里,上前用鞭杆挑着温宿的下巴,咬着牙笑:“说说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唱傩的女巫,水平稀松。”贺兰温宿抬着下巴,目光也没有闪躲。

“哦?你连她水平稀松都知道。”杜文讽道,“怎么试出来的呀?”

贺兰温宿说:“妾曾想着讨大汗欢心,请她调了合欢酒。不过……大汗完全没有心动。”

杜文抬手尺许,一鞭杆抽在温宿的脸上,脸上顿时浮起一道紫痕。

贺兰温宿倒抽一口气。但是或许是挨打挨多了,习惯了,竟也忍住了,反而笑了一声。

“大汗,”她竭力温柔,喑哑的嗓子发出柔软的声音,“您答应过妾的,就算拿妾作筏子,也不打脸。”

“我什么时候……”杜文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要往圈套里钻,气恼地停住了。

“继续说!”他抬了抬鞭杆作为威胁,逼凌一般站在她身侧。

贺兰温宿的鼻端却浮动着他身上澡浴熏香后的幽幽香气,抬脸时也恰能看见他玉山一样伫立的身形,线条完美的下颌骨,衣领间露出的一截强健有力的脖颈。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

就是太爱他了吧?少女的迷梦全数付之于他,想尽办法嫁给他,讨好他,尊严也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

最后呢?落得一场空。

如今已经是必死之局。

闾太后老早就在利用她,杜文对她也从来没有过感情。巫蛊的案子出来,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也是难逃一死的,甚至会牵连甚众。而那些得利的人,还会活得好好的——太后的闾氏家族,翟思静的翟氏家族,还有独孤部和皇族,瓜分了他们家的草场,奴役着他们家的人,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贺兰温宿吸溜了一下鼻子,柔弱地垂下眼帘,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既然大汗没有对妾心动,妾后来也就死心了。哪晓得可敦知道了马药婆其人,便想一箭双雕。”

提到“可敦”二字,杜文就是本能地眼匝一阵收缩。贺兰温宿在抬眼瞥他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此言一说,不成功,便成仁!

“怎么叫‘一箭双雕’?”杜文忍着怒意,问道。

贺兰温宿说:“可敦恨妾入骨,以马药婆扳倒妾和贺兰家族,当然是头一件好事。”

杜文冷冷地嗤笑两声,又问:“第二件呢?”

贺兰温宿目光也陡然锋利起来:“马药婆水平虽然将将,可是架不住可敦信她。听说特意把马药婆要到太华殿里,问计无数。马药婆和妾关在一间牢笼里,什么都说了。”

“你的话,朕不信。”杜文冷笑道,“不过为免着你临死怨着朕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可惜啊可惜,你还是想和朕弄鬼!”

贺兰温宿笑道:“弄鬼?大汗这么笃信她?”

杜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

即便在这个时候,贺兰温宿还是被毒蛇般的妒意激得心脏猛缩。她笑道:“既然如此,大汗问妾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求证于太后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杜文死死地瞪着她,而她表情坦然无畏。

杜文心道:不错,倒不为怀疑翟思静,而是太后那里,确实可以借这个对质的由头,自己也找机会探探母亲对新生婴儿的意思。

于是他说:“好的。就让你再多活几日。”

贺兰温宿回到牢房里,马药婆睡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她把那老妇推醒,嗤笑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马药婆一激灵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兰温宿说:“大汗要传我们到太后那里对质。你想想,你一直是照着太后的意思构陷翟思静的,可大汗根本不相信,现在要找你和太后与可敦对质起来,你怕不怕?”

马药婆已经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怎么不怕!不都是你们说……”

贺兰温宿笑道:“可是怕也无用啊!现在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你想有一线生机,或者不要死得太惨,只有听我的。不然呵,太后会把责任推在你头上,大汗又会把罪状全数加给你,他们母子俩都是从来不把人当人看的,什么活烹,什么油煎,什么剜肉剥皮……准保叫你舒爽至极。”

“我怎么这么命苦……”马婆子几乎要嚎啕起来。

贺兰温宿捂着她的嘴:“命苦?谁人不命苦?!可是你和我,谁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别妄想了。但是,他们把我们当工具玩儿弄,我们就不能反噬?”

她的目中莹莹闪光,像半夜里坟茔上的鬼火。

马药婆瞠目结舌,然而最后是长长太息:“我不懂……”

贺兰温宿仰头把眶子里的泪水倒灌回眸子里,笑道:“我懂。那天你燎我的头发,让我夜里梦回前世。我的命啊,就是这样的……你呢?”

“我……我还想活……”

贺兰温宿怜悯地看着她:“可是,咱们都没路走了。”

闾太后生产五日之后,身体略略恢复,心却灰着。

她的兄弟把朝中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好儿子果然被培养得极好,一路回京,既没有打败仗的颓丧,也没有傲慢和马虎,甚至都没有归心似箭地直接往后宫女人那里赶,而是像狡诈而多疑的狼王一样,把自己的领地细细嗅了一遍,看了一遭,甚至还借机把惠慈宫外延给清理了一遍。

她看着身边小小襁褓里的婴儿,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她不由露出了一点慈母的微笑,爱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心里怅惘地想:他这么可爱,她的大儿子会不会对他有那么一丝丝血缘上的怜惜之情?

皇帝那边已经传话来说,关于巫蛊的事情贺兰温宿、马药婆要与太后对质。

最重要的是,可敦一力促成,大概是要彰显她清白无辜。

闾太后心里焦灼而无力:构陷这种事,最不耐对质,而且,看起来这两个人是要翻脸了。

“也是愚蠢!”她说,“难道扳倒了我,她们就能活命?!难道大汗会为这事弑母?!”

若欣在旁边,愁眉不展,想了又想才说:“那么,太后见大汗么?”

“见。”闾太后说,“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就是嬴政要放逐赵太后出咸阳,也好歹要见最后一面呢。”

“应该……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若欣战战说。

闾太后慢慢抚摸着手边的小儿子。婴孩哪里知道危险与忧愁,咂吧着小嘴,睁开眼眯了眯,撇过头又睡了。

“请大汗过来。”闾太后说,“我有话对他讲。”

可惜,她的儿子没有过来,说“国务繁忙”,说“阿娘身子虚弱,多多休息”,派宦官送来上好的老山参和燕窝,又把御膳里几味母亲爱吃的送来。当然,闾太后没有敢吃,泪水却倾泻而下。

她咬着牙关:“这种‘病’,说儿子不肯服侍,没法服侍,好的,我理解。那么,娶了媳妇总是要孝顺舅姑的,叫可敦来伺候,放心,我不为难她。”

“不许去。”杜文直接和翟思静说。

翟思静望着他。

杜文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但是现在,我不能信她,不能放心。她的侍卫和宦官虽然都叫我换过一轮了,但是十余个宫女要绑住你对付,也不是难事。你不要犯傻,此刻不是显摆你孝顺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比如肚子不舒服,头疼什么的,你是孕妇,任谁都能谅解。”

翟思静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她怅然地望着远处新开的一丛丁香花,过了许久又说:“其实,我也不后悔曾经救她,陪着你去救她的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她活着,杜文,你的心里是有了希望和温情的。”

上一世他的暴虐和无情,亦是自父母双亡始。

一下子被剥走了所有的爱和希望,他只能如同被磨出茧子一样,使自己的心变硬、变得更硬……独自偷偷舔伤,而在万众面前,冷厉而理智,用他毫无温柔的方式打下天下,成全心里的缺憾。

或许,也就像冥冥中注定的,拥有了一些,势必失去一些。

母亲救回来了,可是两个同样多疑而好权的人,就如一山不能容二虎,终究有亲情化作决裂的时刻。

“你要真不放心,你陪我去吧。”她说,“避而不见,不是法子。太后一定想好了说什么,只是想对你说,却不得不攀扯着我。”

确实,杜文是在逃避。因为这一面一见,决裂几乎是必然的。他无法容纳那个小婴儿,特别知道还是个男孩儿。

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终于点了头。

杜文挽着翟思静的手,顺着初夏满是丁香花香的宫中甬道慢慢朝惠慈宫而去。

天空异常的蔚蓝,卷云一丝一丝的,弥漫着花香的空气沁人心脾。然而走在甬道上的人忧心忡忡。杜文时不时瞥着妻子微凸的腹部,看着她垂首时端庄而娇羞的笑容,他不由又用了些力,扣着她的五指,触到她柔软的掌心,心里才觉得安定多了。

“信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杜文没头没尾地发出一声慨叹。

翟思静默默看他一眼,心里却懂。

太后宫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息,非关宫苑里青岑岑隐天蔽日的树木,非关大殿旁黑红相间的雕漆高屏,也非关层层朱紫色幔帐后头未知的一幕幕。

精致而华美,但是压抑而沉重。

杜文一眼就看见虚弱斜倚在坐榻上的母亲,额上还戴着避风的红绢小帽,皮肤白得惊人,而那双美丽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从杜文身上,睃到翟思静身上,最后笑着说:“好容易,你们来了。”

“阿娘才几天?还是好好休息才是。”杜文毫无温度地说了一句。大概声音过于洪亮,他突然听见婴儿被吵醒的啼哭声,目光才转向母亲手边——大红色的一卷襁褓,此刻踢腾起来。

“你不来看看他么?”闾太后说。

杜文心里难受得慌,摇头说:“不了。”

闾太后对翟思静招招手:“那你来看看?”

翟思静的手被杜文握紧了一下,而她缓缓地挣了挣,杜文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她慢慢到太后身边,缓缓跪坐在一旁的氍毹毯上,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由衷赞道:“很漂亮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声音有力。”

“是吧?”闾太后慵慵穆穆地笑着,爱惜地抚弄孩子,好像寻常的母亲在和其他女子交流自家的孩子,“像不像杜文啊?”刻毒地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

翟思静笑容丝毫未减,又凝注了婴儿一会儿:“子媳没有见过大汗小时候的样子。孩子可爱,真可爱。”她缓缓抬头,看着这位微微笑着却又目光锐利的闾太后:“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波澜不惊的长大。真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最后的哀告和提醒:“求未知的东西,往往伤人伤己。”趁现在,杜文的孝心还未磨灭,关系尚可修复——何必为执念,两两折磨到无可回头?

可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曾经历过痛苦和后悔,无法理解现世的追逐的虚幻。

闾太后重新回眸看着儿子杜文,笑道:“听听,思静倒是通透呢,你正该学一学。巫蛊便是未知的东西,其之无用,不是亲历,哪里能够晓得?”

话里藏着刺,冷不防就要置人于死地。

翟思静默默起身,退回了夫君的身边,然后说:“我问心无愧,不怕任何对质。”

杜文道:“贺兰氏已经在外面候着,还有马氏。刑具呢我是备好了,怕污了阿娘的地方,还是在外头用刑比较好。”

说话间,新生的小婴儿哭了起来。

杜文看了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易觉察地厌恶地皱了皱眉,说:“乳母把孩子抱出去喂奶吧。这里有要紧的事,不宜被儿啼打扰。”

他的母亲伸手虚按,厉声阻止道:“慢!”

咬着牙对儿子笑道:“别啊。他一吃奶就不哭了,就在这里吃奶吧。”

绝不允许她的小孩子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乳母虽然无奈,但太后和皇帝的吩咐,无一敢违抗,只能当着几个人的面解怀露乳,抱着小婴儿喂奶。小婴儿倒也争气,喝上奶就没有再哭。

贺兰温宿新洗过了头发,挽得整齐;脸上也擦得干净,白底子的皮肤透出思虑和病痛带来的蜡黄,却一个死角都没有。马药婆则是被强着洗了澡,但鼻子耳后不容易注意的地方都是污垢。

太后知道她们俩这一遭一定活不了,所以也不避讳了,大方落落地斜倚着坐在上首,慵慵说:“你们出首,你们告发,你们认供画押。今日大汗不信,你们就说实话好了。”瞥瞥贺兰温宿的样子,故意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曾经的谋划还是算数的。

贺兰温宿说:“大汗不信,认不认供他都不信。”

看了翟思静一眼:不错,这位可敦果然有胆。她要的机会——与太后面质——思静居然肯给。今日一面,就是她贺兰温宿的最后一搏。

马药婆害怕地低声说:“不是……不是……”

贺兰温宿接着说:“妾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现场验证可敦曾经施行巫蛊之术诅咒大汗。”

她扭头对马药婆说:“咦,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吗?”

又扭头对杜文说:“可否请宫人关一关门?马药婆还真有个请神的法子,灵验得很。”

闾太后笑着说:“还有这样的法子?若欣,关门去。”

马药婆浑身打摆子似的抖,接着被贺兰温宿掐了一把,她恐惧已极,然而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其实是想通了的。所以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叩首道:“法子也不难……”

她的手哆嗦着,慢慢拔下了一小绺头发。屋角有供产妇保暖的小熏笼,她捧着小熏笼,难看地笑着,说:“白山黑水之神要借重人的贴身之物。”又旁若无人地取了一些泡奶茶的酥油,膝行几步,到一处幔帐前。

熏笼的火炭低温燃着,灰黑色中隐着一点橙色的光。她的头发燎着了,发出焦臭味。

翟思静怀这个一直没吐过,此刻却阵阵作呕,杜文忙扶着她往门口去。

马药婆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道:“都别动!火神要显灵呢!”袖子里抖出未被搜出来的火绒落到炭火上,她念念有词,仿佛真在做法,而炭上陡然生起火光,随着她撒入的酥油和朱砂粉末,而越飙越高。

旋即她双手一推熏笼,将将地落在帷幔上。

干燥的春季,层叠的帷幔瞬间燃烧了起来。

在雍州经历了一场火攻的杜文,本能地抱起翟思静,撞开被锁住的门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槛外返身看向殿内的时候,贺兰温宿在大喊:“逃出去你就活得了?!”

这话却是对马药婆说的。

马药婆跌跌撞撞的身影扑到门边,居然“咔哒”一声,把门从里头闩上了。

层层的帷幔、雕漆的屏风都是燃烧极快的。隐隐约约见里头几团火影子晃晃悠悠的。

闾太后尖叫着:“你们滚开!”

火光中隐隐看见贺兰温宿扑过去抱住了她,笑得尖锐:“别啊!我梦见我就是在火光里离开人世的!你陪陪我!你不是想我死吗?我们一起呀!贺兰氏一大家子在等你呢,我的太后!”

仇恨,亦如这烈焰。

在屋子里缠斗的闾太后高声喊:“杜文!!”

杜文向两边怒喝道:“进去救人啊!”

吓傻了的宦官和宫人,看着里头的一团团火影子,咬着牙在身上泼水,打算撞开门冲进去把太后救出来。

然而很快又听见太后喊:“救我的孩子!”

杜文焦急愤怒的神色却顿住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用力眨动着。

刚刚去关门的若欣也在门外,此刻跪倒在杜文身边,涕泗交下:“大汗!救救太后吧!她一片心为了您!大汗今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后费了多少苦心!甚至不惜打算……”

杜文回眸死死地盯着她。

若欣岂不有私心!此刻虽有些紧张害怕,咬了牙还是说:“太后当年的意思……大汗不想……知道?”

闾妃当年的谋算,她是唯一晓得的人了,今日与其陪死,还不如用心中所知,换一条性命。她泪流满面,但和她的女主人一样目光如炬,声音低得只有杜文和翟思静能够听见:“奴婢要是死了……太后的秘密,大汗的尊严……就没了……他们会说出去……奴婢一死,他们就会说出去。”

孩子剧烈的哭喊声响起来。

“‘他们’……是谁?”杜文死死瞪着若欣,想狠狠给她一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胳膊倦得抬不起来,胸腔里冰冷的,恨得血脉都冻僵了一般。

若欣默然地流着泪,好像不需要伤心就可以哭。

他回眸再盯着那正殿:火光熊熊,马药婆翻滚着喊“救命”,很快没有了知觉。更里面的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一团团火焰交织缠绕。痛苦的哭声、求救声、婴儿的啼声……

他问:“还没准备好么?”

几个宦官虽然胆寒,但硬着头皮打算冲进去。

杜文道:“愚蠢!火势蔓延开来,整座平城宫都要遭殃!灭火啊!”

哪还怎么救人?

大家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消化皇帝的意思,然后咋咋呼呼找盆、找桶,舀水救火去了。

杜文感觉到翟思静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教过我,要以大局为重。”

“也是一种残暴吧……”翟思静轻声说,慢慢松开了手,亦没有劝谏和拦阻。

直到晚上,惠慈宫还宛如一把冲天的火炬,只是哭声不再出自里面。

里面阒寂,只余坚实的木料最后的“噼啪”爆裂的动静。

北燕的皇帝跪在殿前,恸哭得像个孩子,孝顺之思,宛然可见。

他的妻子已经回去了——大着肚子,不能这么劳累和惊吓。

翟思静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个月的小胎儿,已经会游鱼似的在她肚子里闹出动静来。她缓缓抚着肚子,想着那可悲的一幕。心里却不由念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更天的时候,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而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脸上,一天没剃的胡茬密密地扎人。

“还没睡?”杜文柔和地问。

“睡不着。”翟思静说。

“圣君我是做不成了。”杜文一下躺在她身边,声音沉郁,身上散发着烟火气,混合着一贯用的沉檀气味,不知怎么的,拒人千里。

翟思静说:“好像不可解,我又好像有些懂得。”

“阿姊,我没的选。”杜文摇摇头,“坐上这个位置,有时候没的选。”

他在纠结的情绪里气馁、自责,但在需要本能反应的时候,他还是那只恶狼。

翟思静看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很好看。

“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她的手指在他侧影上悬空画了一道,“我大概就是了。”

杜文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睛落在月光里,明澈、安详,不急、不恼,不悲、不喜。

他突然哭了出来:“阿姊,你教我!”

教他什么呢?翟思静一头茫然,一头好像又有些清晰。

他在自愧,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圣君,好匹配她。

所以她说:舍身饲虎。

她把他的手牵在她的肚子上,说:“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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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结尾,可能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欢啊。

纯粹的甜文式he,无法达成我想要的那种“成长”的概念吧?人设也会崩吧?

毕竟杜文和思静都是在反思和成长中的,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大概都不够完美,就像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可是也在一步步变得更好吧?

诗词歌赋,一应引用,全是跨越时代的,嗯嗯。

想加个甜甜番外,不知自己有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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