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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回 腌臜人再进腌臜计 茫昧恨终成茫昧愁 下(1 / 1)

皇帝批了一下午的奏折,眼看华灯初上,却不闻蓬莱洲消息,不免有些郁郁。又想着那团亲手剥离的血肉,哪里还有用膳的心思,纵使珍馐入口,也不过嚼蜡罢了。恰巧李祥斋传了惠妃前日之事,听闻沈馥受苦惨状,皇帝愈发烦闷担忧,终于道:“打发人去问问人醒了不曾。”李祥斋应了,忙教小严子去了。一时回了来,却已是半夜。李祥斋进来传话道:“珎侍卿还昏迷着,虽说依旧出血不止,只强灌了好些药,并无性命之忧。”皇帝听了,心里哪里不急,只道:“怎么不教小严子进来,去了这些时候,朕还有话问他。”李祥斋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小严子身上气味腌臜,怕冲撞了皇上。”皇帝不由怒道:“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快教他进来!”李祥斋忙出去通传。只见小严子进了来,双腿还是软的,一见皇帝便滚在地上跪了。他身上果是一身的浓烈血气,又混着药气香气冰雪气,怪教人恶心作呕的。皇帝却也受不住,捂了口唇,心觉不祥,忙道:“你且说说馥儿怎么样了。”小严子煞白了脸,似是唬得不轻,说话声音也是抖的,只听他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懂医理,只是瞧着御华那模样,到底不能算是太好。”皇帝立时怒道:“这算什么话!你只说瞧见了什么,如实的说来,朕不治你的罪!”小严子一听,竟打了个冷战,哭了起来,道:“虽说御华吃了药,也算提着了一口气,可那血却是一盆一盆地接了出来的。御华没精没气的躺在床上,脸色比那外头的雪还白,那人仿佛就是薄薄一张纸了。原说是要杀鹿取血,只是御华素来爱得紧,没人敢动。满屋的人没了法子,只是一味的哭。后来沈总管生了急智,割了自个儿手腕,放了三大海碗的血,喂了御华好些,才勉强稳住了。只是御华仿佛是魇着了,说了好些吓人的话……”皇帝听了,亦是禁不住肉跳心惊,竟生了几分自责之意,又问沈馥梦中所言。小严子回道:“奴才听得糊涂,仿佛说什么死心不死心,回去不回去的话。”皇帝也不甚明了,只听了这话却是莫名骇然,忙命更衣,预备亲自探视。恰逢此时,只听外头敲锣打鼓,有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蓬莱洲走水了!”皇帝当即大惊失色,不顾李祥斋阻拦,只快步出殿,往瑶光宫去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方弃舟登岸。见了沈馥果真那般形状,不由悔痛无休,又闻说北岛亭台化土,草木成灰,皇帝更是怒不可遏。只见菀菊上来禀道已经捉住了纵火之人,却是撷芳殿的两名太监。皇帝立时目若喷火,又命摆驾昭阳宫,与惠妃同审此案,又料理前事,数罪并罚,大扫后宫倾轧之风。如此,东西十二宫方有了一时清净,而皇帝就沈馥之事却愈发犹豫不定,隐隐有了怜悯之意。回望旧事,竟真如安梅照所言,沈馥到底无辜,心中不由怅茫迷惑,思寻半日亦是无果。不日那芹阮奉了芙蓉九香散而来,皇帝也似没瞧见似的,只命搁着了事。然纵使心中挂念,却也不轻易驾临蓬莱洲,只通晓各司各院什么尊卑次第皆可不顾,一概以沈馥一人为先。经此一事,宫中皆为纳罕,只是君心莫测,又有前车之鉴,倒也不敢多管,而自此之后,蓬莱洲事宜确为宫中第一要紧事,沈馥更冠绝诸艳,独尊宫闱。前朝闻此,强谏之余,竟也无奈,皆叹“得一沈馥,天下女子皆废矣”。后史有云:“上宠馥君为甚,尝曰:‘馥君抟雪成肌,镂月当神,琢玉为骨,凝花作魂,绝非我凡俗之众,当以广寒宫贮之。’遂兴蓬莱洲,不啻瑶池仙阙,月府晶宫。十一年冬北岛走水,上命复建旧馆,整修诸殿,更胜从前。”这日皇帝到了瑶光宫,却见殿内无人。秋穗上来报说:“主子与慧钦御华、安御华、芙侍卿、纯侍卿在馆里说话,说是要起诗社呢。”皇帝听了,到底放下心来,遂又是一喜,也不命通传,只悄悄去了。一路但见撒天荼絮,匝地琼瑶,赤瑕馆恰如晶宫雪室,映了红梅如霞万里,煞是好看。走近时,只听屋内仿佛欢声笑语,阮涣纯道:“馥哥哥烧了也无碍,纯儿已经背熟了!”说着,竟真低低迷迷、伤伤心心的背起来:“似星辰、依稀昨晚,双影入花尊,应是桃花流水,竹尖明月。奈梦醒、孑然照蜡,漏永吟残。有莺啭历历,蛙噪耳畔。还桐珠叮咛,碾玉作苔。到如今、清痕几许?叹,叹,因缘两地又错怪。”皇帝听了,竟是觉着一股疼痛,开天辟地一般直直钻入心去。又听林晚泊柔声道:“你病刚好,如何作此悲音?”秦瘦筠也劝道:“平日里任性却是无妨。只如今你究竟不大好,也须注意些个。”阮涣纯见林、秦二人相劝,又见沈馥面露悲色,不由心中懊悔,忙忙搂着沈馥,道:“馥哥哥,你的心事我都知道,我也想着我花尊里映的那人。”这话虽孩童气十足,却也莫不感伤。原来自那日春晖园中杞王出面解围,阮涣纯便已是痴心暗许,此后一来一去,竟也是情根深种。只是杞王哪里知晓他的心意,阮涣纯也不过远远的想着罢了。秦瘦筠心内怜惜,更觉不妥,忙道:“傻纯儿,这话也是浑说的?快向雪童赔罪才是。”阮涣纯忙忙赔罪,又在沈馥面上一亲,央了半日。林晚泊听了,只默然一叹,复笑道:“说好今日起诗社,到底不要辜负了这雪景才好。”安梅照正烹茶,也道:“今日雪景极好,确不可辜负。”沈馥这才说道:“不错,却不要因我之故,坏了雅兴。”又各自起别号。阮涣纯因喜玫瑰,便自称‘徘徊客’。秦瘦筠仍用旧号“碧管”。林晚泊因避暑时候住宜芙馆,便作“净友”。安梅照素喜参道,便称“扶摇子”。沈馥望了墙上字画,随意择了“鹤脊”二字。秦瘦筠却道不好,说道:“依我看,雪童流徽天籁,竟不知是他化了琴,还是琴作了他,不若叫做‘清英居士’。”林晚泊也觉甚好,又说“孤桐君”也使得。安梅照却道:“这个提议却是很好。不过‘居士’‘桐君’未免道俗了咱们雪童,若说雅号,不如择‘爨下薪’三字。”众人听了,皆是一喜。秦瘦筠赞道:“这本是有的,只是作号更觉新鲜,到底是梅照!”林晚泊也道不落窠臼。沈馥亦是欣然,便取“爨薪”二字,道:“多谢扶摇子赐号。”这时皇帝进了来,笑说道:“朕也来凑个热闹!”众人却是一惊,忙忙见礼。沈馥到底有些害怕,身子未曾痊愈,亏得子薛扶了,方不至失礼。皇帝见沈馥面色并不十分好,只是精神尚可,总有些挂怀,到底是见到了,也算放心,便道:“朕是粗人,只旧时也作诗填曲。你们都是诗翁,却不知是否嫌弃。”众人听了,无不稀奇。秦瘦筠笑道:“今日是雪童起的意,还需他允了方可。”沈馥并不多话,只颔首应允,又道:“既是入了社,这‘朕’字不可再用,还望皇上海涵。”众人皆是一寒,却不想皇帝爽快应承不说,竟笑道:“自然不提俗务。你们只管提点着,不必拘了礼数。”众人方笑了,又教皇帝择一雅号。皇帝笑道:“想来我是要败给爨下薪的,不如叫作‘釜中肉’也就完了。”众人听了,无不大骇,唯安梅照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沈馥道:“这却不雅。《冲虚经》上有‘薪者梦鹿’的故典,谓世事亦真亦幻。若取蕉覆君,岂不两全?”秦瘦筠只觉不妥,然见皇帝连声赞好,也不敢多话。却是阮涣纯童言无忌,拍手笑道:“蕉下藏的自然是鹿,纯儿倒是想吃鹿脯了!”皇帝笑了笑,只吩咐蒸了兰香鹿脯来赏他。阮涣纯心内十分欢喜,笑道:“无酒岂可作诗?”又嚷着要吃酒。众人一笑,沈馥便命子薛取了玫瑰甜酒来。林晚泊道:“既在爨薪这儿起了社,倒还没有社名,便请爨薪取了才好。”沈馥道:“这却不必费劲,如今是雪天,只叫六出社就好。”并无异议。众人围炉坐了,对着茶香,好不惬意。林晚泊提笔将诸号写下,又道:“今日依旧不限韵,诗词曲赋皆可,但求尽兴。若得了佳句便是同喜了。”众人皆言极是。安梅照道:“咱们有六人,又是咏雪,不如拟了题目贴起来,大家勾了喜爱的作来,再一同品赏,落第的罚他誊录诗稿便完了。”说着,挥笔写了雪飞、雪霰、雪霁、雪屏、雪庐。众人不觉叫好。秦瘦筠略略思索,当即连写了七个,有雪声、雪气、雪影、雪韵、雪意、雪思、雪情。林晚泊亦落笔如神,须臾便得了闻雪、临雪、访雪、对雪、迎雪、友雪、别雪、忆雪、梦雪、盼雪十个。众人见了,莫不大赞。秦瘦筠细细品来,道:“屋内闻雪,便出门临雪,进而访雪,继而对雪,遂慕其晶莹皎洁,便要迎雪,更要友雪。无奈冬去别雪,后则忆雪。或有梨花满树,不禁梦雪。岁月悠悠,只好盼雪。实在雅极!”阮涣纯瞧大都得了,自是不甘落后,亦写了呵雪、扑雪、茹雪、乐雪、玩雪,又补了雪花、雪团、雪人、雪球,但觉十分孩气,又抹去了几个。皇帝本不善诗词,只得了逢雪、观雪、吟雪、踏雪。众人又去瞧沈馥的,只见他搂着那只碧睛狸奴,早提笔写了雪童二字。皇帝一怔,只觉字字沁血,心下竟有些愧对沈馥的意思,一时唇齿涩然,说不出话来。秦瘦筠忙笑道:“爨薪一味躲懒,讨巧搪塞我们,实在该罚!”阮涣纯吮了吮唇,道:“虽说馥哥哥讨巧,只是雪童二字究竟难人,不如就以此作一首。”皇帝却笑道:“这也不算罚,原是你的意思,留着也不打紧。”沈馥淡淡一笑,道:“既是我起得六出社,愿受此罚,权作砖引了。”说着,走笔如飞,墨泪齐心而下。却不知沈馥作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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