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馥正对着《芍药图》正神思痴惘之际,却听来报说那撷芳殿的贱婢杨氏已杖毙了,子袁又笑禀道:“皇上下旨,赐了沈姓给菀菊哥哥,并开豁脱籍,编入正户,还说要咱们瑶光宫上下待菀菊哥哥如第二个主子。”沈馥大喜,忙握了菀菊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消息了。”说着,又如儿时一般滚到菀菊怀里,咯咯咯笑个不停。子袁见着沈馥这般欢快,也是十分欢喜,又道:“还有一桩好事,皇上已勒令柔昭仪迁出青蓼馆,于佛堂静养,非诏不得出宫半步。”沈馥收了笑意,道:“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许氏并非驽钝之人,否则她乳母杨氏一事,便不会推得那般干净,只怕如今虽身在青灯旁,不日便可再得垂怜。”子袁大奇不解。沈馥笑道:“须知前朝柳妃入凌云峰捻红庵修行,那齐思宗尚频频前去,忘了祖宗教诲也罢了,怎能于神佛不敬?”子袁听了,只呵呵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倒真是教奴才开了眼,主子真真的好计策!”沈馥道:“说到计策倒不必,只是许氏千算万算,算漏了自己。”菀菊斟了茶奉于沈馥,亦叹道:“竟不知这宫中真有人肯对皇帝这般用情。”沈馥笑道:“这宫中有情人不少,只是终成眷属的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逞凶斗狠罢了。”子袁又道:“奴才听说此次太平行宫避暑伴驾的还有叶贵嫔,不,方才皇上口谕,应唤作宁贵嫔了,还破例赐了撷芳殿主位。”菀菊咬牙道:“竟想不到她还能借此得利,如今皇上因此事冷落了舒妃,叶氏蒙得圣宠,又有孙良容、梁善媛为其助力,只怕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子袁道:“菀菊哥哥说的是,柔昭仪禁足一事,她必是怀恨在心,如今又一人独大,只怕对主子不利。”沈馥淡淡一笑,道:“孙梁之流不成气候,眼下是无妨的。如今皇上大寿将至,各处进贡颇丰,叶氏还不忙着应付?”菀菊蹙眉道:“这话不错,只是叶氏素来阴鸷,宫中党羽又多,她娘家于前朝炙手可热,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才是。”沈馥见二人神色肃然,便伸手拉了他们坐了,解颐笑道:“自然,有你们几个为我筹谋,我自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况且我与她们冤仇已深,也不急于一时。”子袁不觉面上一红,忙跪倒地上,磕了头道:“奴才辜负主子信任,险些酿成大错,还望主子恕罪。”沈馥忙扶了,又牵起二人的手来,道:“此番恶斗,倒是委屈了你们两个。”原来当日沈馥奉舒妃之令与一干贴身奴仆,禁足于仁禧宫鹿韭院中,亟待皇帝回宫定夺。然而,三日后,皇帝自御山围场回宫,却仿佛将瑶光宫忘了个干净一般,竟对沈馥半句都不曾过问。沈馥一行人困于院中,久而久之,备受冷落。一日,院外羽林卫全数撤去,特令沈馥一人至御山围场见驾。沈馥匆忙更衣,独自起程,直至傍晚,又闻山野之中狼嚎鸦鸣,不觉心下无端忐忑,莫名惊惶,千百个念头自心间掠过,却理不出一丝头绪。入了夜,方宣至皇帝营帐。远远只听丝竹笙簧,推杯换盏之声,正是宴乐之时。沈馥不觉有些生疑。恰巧李祥斋端着盘盏自帝帐走了出来,见是沈馥,忙行了礼,又低声道:“侍卿,天黑路滑,可要小心脚下。”沈馥含笑以谢,又见李祥斋手中呈着极好的葡萄美酒,不觉笑道:“也不只是谁有这般福气,得赐皇上美酒。”李祥斋道:“回侍卿的话,这酒是给叶大将军送去的。”沈馥听了,不觉心道:“我竟不知我朝大将之中还有叶姓者——”忽的心下一惊,如醍醐灌顶,只温言笑道:“有劳公公了。”李祥斋躬身道:“侍卿耳聪目明,也需仔细足下,奴才先行一步。”语罢,便忙忙去了。沈馥伫足良久,方迤逦来帝帐之外,只听宦官宣道:“沈侍卿觐见!”帐幔若烟霞次第开启,舞伎如绮云依依散却,沈馥方定了神,端色而入。赵沛、赵洌、赵涵皆在席中,还有一位沈馥不曾见过的。只见他年不过十岁,鬓发如鸦,清姿若松,生得眉清目秀,倒有几分书生之气。因说皇帝登基后,皇子大多早夭,只添了三子一女,两名皇子尚在学步之龄,这一位想来便是皇帝的第九子赵澄。沈馥风尘仆仆而来,依旧容仪婉媚,丝毫不减清丽和雅,赵澄一时鉴貌辨色,也觉端正可喜,观之无厌,只是蓦然目光凌厉,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赵沛、赵洌、赵涵三人一见沈馥亦是吃了一惊,却不敢显山露水,只气定神闲的坐于席上,静观其变。而沈馥惊愕惶恐之余,不见赵漭在列,又觉大为松快,施施然拜谒皇帝。皇帝笑道:“馥儿,坐到朕身边来。”沈馥轻移莲步,至皇帝身边坐了。皇帝道:“杞王你是见过的,这端王、景王,还有九王你倒是不曾见过。原本今日也教你见见朕的光王,只是他任性得很,这春日里头是决计叫不来的。”沈馥依次行礼,又做出不解的模样,只柔声道:“光王果真是个奇人。只是皇上之令,馥儿却是莫敢不从的。”皇帝听了,不觉大笑,只一把将沈馥搂了,道:“咱们不说老三,怪教人气闷的!今儿是家宴,不说那些虚的,只管说笑玩乐!”沈馥但觉处处诡秘,又非梦中,心下不免耿耿不安,又只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忽见赵澄出列,拱手道:“儿臣才疏学浅,愿以剑舞为父皇助兴。”皇帝笑道:“甚好,甚好。”沈馥听了,不觉也十分欢喜,忙忙坐正。皇帝见了,不觉抚了抚沈馥面庞,笑道:“你向来喜欢这些刀刀剑剑的,同纯儿一般模样!”沈馥面上一红,嗔道:“皇上也不怕别人笑话。”皇帝促狭一笑,道:“只怕是爱还爱不来呢?”言语中似乎若有所指,沈馥心下一凛,大感不妙。却听皇帝道:“去取朕的紫剑来。”赵澄谢了恩,拔剑出鞘,伸指于剑上一弹,只听嗡嗡之声,良久不绝,沈馥不觉被吸引过去,只脱口喝彩:“好剑!”皇帝面带笑意,亦颇有赞赏。赵澄敛容而立,左手捏了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虽说他年纪尚小,身姿文弱,却自有一番冲淡若虚的气度。纵横捭阖,腾挪移滑之间,时而游龙潜渊,又携狡兔之脱,挽出无数剑花,又似万朵银梅在半空绽开,教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沈馥见了这满眼的剑光雪练,渐渐心驰远处,仿佛见漫天飞雪、千里赤梅之中,独一袭红衣如火如荼。又思及旧日濯香馆中与故友亲昵温存,又与华彤感情深厚,不觉心道:“如今也有两年,竟不曾有阿彤的消息;阿彤是个大忙人,只是我一般空闲,竟也忘了,实在该打!”而念及自身乃遭挟上京,代为受辱,不免五味杂陈,陡生怨怼,而往事历历,两情依依,亦不觉爱恨交织,裂心断肠。见沈馥痴痴怔怔,皇帝不觉一笑,在他耳边道:“莫不是心动了?”又在他腰眼上一掐,沈馥不觉酥软了一半,只抬了眼睫,嫣然一笑,又低低嗔了一句,极是妩媚可爱的。皇帝见了,不觉神摇意夺,含笑道:“罢了,早该教他们散了。”说着,挥了挥手。四个皇子如奉纶音,忙忙行了礼退了出去。众人一散,皇帝便将沈馥一抱而起向里走去。沈馥见那案上摆着卷宗,又有笔墨纸砚等物,墙上依稀挂着一幅地图,分明是军机要处,便低低道:“这儿不好。”皇帝搂着沈馥在一人宽的罗汉榻上坐了,沈馥双手柔腻,摸于颈后,教皇帝怦然心动,道:“小东西也知道避嫌了?”沈馥正坐在他膝上,外袍已然褪去,只面上一红,撅唇道:“皇上又取笑馥儿。”皇帝见沈馥如此,捏了他小手小脚,只觉宛若幼童,甜细温柔,不觉笑道:“好在宫里好好养着,身子倒是热乎了些——你如今也有十六了罢。”沈馥答道:“三月初九才是馥儿的生辰。”皇帝听了,只森然一笑,道:“不错,三月方是你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