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东南,有几处依山之榭,水晶幕剔透玲珑,湘妃帘轻垂半卷,闲适雅致,教人神清气爽。皇帝笑道:“那是藕香榭,给你避暑纳凉用的。只如今那儿冷,暂不去了。咱们到山上一看也算完了。”石阶若雪,苔痕如碧,二人拾级而上。山上浓荫覆地,水石清寒,端的是深幽涵碧,滴翠流芳,倒有些芜苏青蓉山的意思。沈馥不觉心潮一涌,只险些跌下山去。皇帝只拉了他,问他如何。沈馥道:“想是走得多了,两脚发软。”皇帝道:“朕倒也有些累了,不如就在兰亭里用膳罢。”说着,又命李祥斋添了将沈馥素日吃的药温好送来。到了山亭之中,却见竟地设流杯之渠,甚有雅意,只是“兰亭”二字未免直露,沈馥便更名为禊赏。皇帝笑道:“好,既有崇古之意,亦具爽利之风。”沈馥谦道:“皇上谬赞了。”说话间,晚膳已备了。只见桌上碗盘罗列,中间一口热气腾腾的什锦锅子,边上尽是些精致的菜食。有胭脂鹅、瓜烧里脊、花菇鸭掌、奶汁鱼片、鸡丝银耳、五香仔鸽、快炒时蔬等十余样,点心则是黄金椰子盏、奶油蟹粉酥、黄雀馒头、杏仁佛手、桂花马蹄羹等八品,另有几色汤水。二人便入了座,又命服侍的内监宫婢远远伺候着,一概不许进亭子里。吃饭间,笙簧丝竹之声伴着水色而来,婉转盈耳,别有幽情,又见岛边石栏上,各色水晶琉璃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每株树上又悬灯数盏,更兼池中鸭鸥凫鹭之属,亦是各色花灯,诸灯上下争辉,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沈馥十分欣喜,不觉贪看住了,良久方谢恩。皇帝笑道:“上元节的时候,你说花灯好看,只是人多便早早回去了。今日并无那些人,朕只给你一人看个够。朕晓得你不爱那些滥俗的故事人物,便着人弄了些花儿草儿,走兽飞禽之类,看着可舒心了?”沈馥笑道:“皇上的心思,馥儿受宠若惊。”复又行了礼。皇帝携了沈馥的手,将他扶起,道:“如今到了这里,你只管舒舒服服的住着,再无人来打搅你。开怀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又凑近笑道:“待你好了,便给朕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沈馥面上飞红,双星含波,轻轻嗔道:“皇上,这儿还有旁人呢!”皇帝笑道:“朕都给遣走了!即便在这儿要了你,还怕几个奴才不成!”沈馥羞不自胜,玉面霞晕,只推了皇帝,用手背捂着面,扶了柱,嗔道:“毓白就会取笑人!”皇帝心下一动,忙搂住沈馥,道:“是我鲁莽了,馥儿莫要生气。”二人又闹了一阵,便回了瑶光宫。刚入排云殿,更衣坐定,却听有人来报,道:“叶贵嫔娘娘、柔昭仪娘娘携礼来贺侍卿迁宫之喜。”皇帝笑道:“她们倒是有心。眼下不早了,昭仪还怀着身孕,侍卿也累了一天,教她们把东西留下,也早去歇息了罢。”沈馥只对菀菊道:“去库房挑些好的来谢过两位娘娘。”菀菊应声去了。沈馥亲自取了一个黑漆描金海棠小托盘,调了茶过来奉上。皇帝吃了茶,笑道:“如今你住处不同了,近身服侍的也该多些。朕命内务院给你挑了一些过来,给你过目,合眼缘的便留用,若不喜欢,朕再命他们挑些来。”沈馥谢了恩,道:“皇上事必躬亲,臣甫惶恐。”皇帝道:“朕知道出了巫蛊一事,令你战战兢兢,便特特选了些稳妥的来。”沈馥嗔道:“皇上坏极了,只知道派你的好,却不知馥儿言谢之累。”说着含怒咬唇,极尽柔婉天真之态。皇帝爱不释手,将他拥入怀中,只笑道:“朕只想宽慰你,却不想你竟不领情。”沈馥道:“皇上若真心体谅馥儿,便多去几位娘娘处瞧瞧。特别是柔昭仪娘娘有孕在身,皇上可不能冷落了。”皇帝道:“无妨的,柔昭仪素来温婉,想来不会说什么。只是今日你入主蓬莱,也给朕沾光做回神仙!朕知道你宽宏,不如宫中女眷那般酸云醋雨的。”沈馥道:“皇上多心了,几位娘娘纵使有些什么,也是心中惦念皇上的缘故。皇恩均沾,后宫安宁,皇上方可安心于朝政。”皇帝道:“你年纪小,这话却说得好像惠妃。”又不觉立眉道:“但是落入朕耳中的话已十分难听,却不知你平日受的又是怎样的污言秽语。前日里还有人说你和家仆不干不净的,真是如同醉鬼口里混吣,愈发不成样子了!如今惠妃抱病,由舒妃代行其权,竟也不能好好治一治,终究是失于懦弱!”沈馥听了,只垂眉低头,低低劝道:“皇上息怒。舒妃自代行惠妃之权,也一般对臣甫加以照拂,近日宫中内务繁忙,稍有疏忽也是自然,皇上切勿怪罪。回想皇上不来那几日,馥儿心中想念……故此以己度人,几位娘娘便是有些什么,也实属情理之中,还望皇上勿要责罚,也算是为孩子积福。”言语间也不觉牵动愁肠,便含了几分哽咽。皇帝心中颤动,只搂了紧沈馥,道:“你这样的心思,宫中谁人可比啊!”沈馥望了天外,流云缱绻,所居月房,缓缓落下泪来。一夜无话。次日,沈馥醒转,便摇了摇铃唤人伺候。子薛进来笑道:“主子好睡,如今已巳时三刻了。”沈馥抚额道:“竟这样晚了,菀菊也不唤我。”又问皇帝何时离去。子薛扶了沈馥起身,笑说道:“回主子的话。皇上还不到四更天便走了。皇上说主子有择席之症,必是睡得不安稳,故走时没有惊动主子,还说主子近来也不必按例给惠妃娘娘请安了。”说着,又命人入内服侍。子薛扶着沈馥在雕漆青鸾逐月梳妆台前坐了,道:“今日春狩,皇上带着慧钦御华与纯侍卿去御山围场了,怕是一两日也不得回。”沈馥又问菀菊去了何处。子薛回禀道:“菀菊哥哥一早就被唤了过去,说是昭阳宫有几句话问。”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只待服侍沈馥梳洗更衣。沈馥一壁在雕花银盆里净手,一壁淡淡问道:“昭阳宫,是惠妃。去了多久了?可有人跟着?惠妃身子不好,瑶光宫也应有所表示。”子薛握了暖巾,呈于沈馥,道:“回主子的话,菀菊哥哥去了有一个时辰了,子袁只远远跟着,他向来机灵,还请主子放心。”沈馥洗了面,又咳了几声,道:“头疼得很,给我揉揉。”子薛忙取了绛红仙鹤腾云披风给沈馥穿了,又启了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取了薄荷油出来,给沈馥揉按。一时用毕早膳,便在排云殿与诸内监宫婢一见。沈馥在正堂紫檀雕团刻青鸾海浪纹宝座上坐了,子薛侍立一旁,又有一名宫女奉上茶了。子薛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冰裂青瓷盏,呈于沈馥。沈馥刚揭了茶盖,便见一个黄衣太监领着一干宫侍跪于沈馥足下,口内道:“奴才瑶光宫首领太监六品宫殿监副侍高守全参见珎侍卿,愿侍卿如意吉祥。”又听一位青衣宫女道:“奴才瑶光宫掌事宫女六品惠侍尹秋穗参见珎侍卿,愿侍卿福寿安康。”参拜毕,又率其他当差的二十四名内侍宫婢磕头参见,点名请安,一齐恭贺道:“瑶光宫上下恭贺珎侍卿迁宫之喜,愿侍卿长乐无极。”见上无发话,只低眉垂首,各自跪着,不敢擅动。沈馥只觉那黄衣太监与青衣宫女之名十分耳熟,只隔着珠帘看得不甚分明。见底下人已跪了一地,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沈馥只懒懒道:“皇上赐号,本是喜事,只是本君尚未正式受封……”话未完,便听足下众人惶恐之至,磕头谢罪不绝。沈馥只缓缓饮茶,待过了良久,方道:“本也没什么,你们若此,本君听着何尝不舒心高兴?只是怕他人听去,只当本君素日轻狂惯了,治本君一个恃宠而骄之罪,阖宫上下皆受牵连,届时便是对不住你们了。”众人忙磕头,道:“奴才不敢。”沈馥合着冰裂青瓷盏,道:“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蓬莱洲瑶光宫本君名下的奴才了。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你们忠心不二,本君自当厚待;若是背叛尊上,本君也有法子教你们生死无路。本君向来快人快语,这瑶光宫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墙头草之流,即使出了这宫中,也无人敢重用,倒不如安分守己,有本君一日,必不会教你们受苦。”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心下一凛,叩首道:“奴才决不忘恩负义,必当忠心耿耿侍奉侍卿。”沈馥笑道:“如此甚好。赏。”闻言,子薛便取了金锞子、金瓜子等物赏给众人,又特特取了一对霞染春山双耳玉盏、几匹上好贡缎并一枚鎏金南珠扁簪分别赠予高守全、尹秋穗二人,足下皆是齐声谢恩。又见一应侍女内监如鱼龙一般将各宫贺礼呈将上来,真是眼花缭乱,名目繁多。沈馥视若无睹,只随意瞧了几眼,赏了那帮太监宫女,便喊了声乏了,只命高守全点算入库,子薛随行登册。尹秋穗上来道:“主子也乏了,不如进内殿歇息。”沈馥见了,不觉一喜,入了仙鸾殿,方问道:“可是秋穗姑姑?”尹秋穗垂眉笑道:“正是奴婢。”沈馥便拉她一同坐了,问她家中是否安好,如何入宫行走。尹秋穗笑说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家中安好;端王念及清凉台寒苦,奴婢腿有宿疾,便经皇上特许准奴婢入宫侍奉。或许与侍卿有缘,才会在此相见。”沈馥又问端王、六王如何。只听尹秋穗道:“端王自景王离宫之后病了几回,一直是林公子照料着,入了春二人便云游去了;景王随光王出征,添了几道刀伤,如今渐也好了,公子不必太过挂心。”沈馥心中一痛,只道:“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如今凯旋,还请光王、景王好好将养。”尹秋穗道:“奴婢自当转达。”沈馥不禁叹道:“却不想当日一别,竟再无缘一见。”尹秋穗含笑道:“主子快别如此说,待今年七月皇上寿辰之时,还不怕见不着端王么?”沈馥只奇道:“怎的旧年不见皇上过寿?”尹秋穗道:“皇上怜惜民力,素来从简,只是今年是大寿,怎能不好好一办?”沈馥颔首,道:“我入宫不过一年,有不周之处,还请姑姑提点。”尹秋穗含笑道:“侍卿向来聪慧,必是一点即通。”沈馥瞧着台上的缠枝并蒂莲花纹,轻轻道:“蓬莱洲如此华丽,想必已经生出不少故事。”尹秋穗何等乖觉,道:“光王大智若愚,皇上圣心明鉴,如何将故事挂心?何况侍卿盛宠,只需对着皇上一人便是。”说着,又服侍沈馥更衣。恰逢此时张昇的药童茯苓提了个黑漆葵花小提匣进来,尹秋穗忙接了服侍沈馥吃药。沈馥吃了药,却仍不见菀菊回来,沈馥便差了一个小太监去问。却不想那小太监还未出殿,便见子袁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喊道:“主子,大事不好了!菀菊哥哥他……”未知菀菊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