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饭毕,福禄领着一个青衣太监跪于沈白足下,道:“奴才绮霞翠微馆掌势太监七品执守侍福寿参见沈公子,愿沈公子如意吉祥。”
福禄亦跟着参拜磕头拜毕,又率其他当差宫婢磕头参见,一一报名。菀菊与沈白一应亲随亦自报家门。
沈白坐于酸枝木玫瑰椅上,只缓缓吃茶,看底下人跪了一地,半晌才道了一句“起身”。又听福禄宣道:“圣上酌沈公子祷国之喜,特赐黄金千两,紫玉如意一柄,伽楠念珠一串,冰纨碧纱披风一件,素白宫缎四匹,天水碧宫绸四匹。——赏赐俱齐,还请公子验检。”又见一应侍女内监如鱼龙一般将赏赐之物呈上来。
沈白但觉怏怏,只挥了挥手,轻轻道:“有劳各位了。赏。”
闻言,菀菊、廉姜便取了金锞子,对福禄、福寿,笑说道:“两位公公不辞辛劳,这些还请收下,就当做公公的茶钱罢。”
青蕖、红芙又取了金瓜子赏给众人,一时间足下皆是谢恩不绝。分了赏,菀菊见众人训练有素,便不多言,只道:“为公子当差只消忠心二字。今日劳累,公子已乏了,且散了罢。”众人诺诺应了,便退了下去。
沈白由菀菊陪着四处看了看,院子里栽了两株大芭蕉,又并一对鹤子,十分有趣,便看住了。又走了几步,见陶然轩前列着数十盆菊花,深香疏态,散影满帘,又不觉钉住了脚玩赏了片刻。
诸菊皆是神妙逸雅,妍韵隽远,乃上上之品,有紫霞觞、红丝玉,鸡冠赤、银鹤翎,杏花颐、姑射肌,亦有蜜荷黄裳、海棠绿衣、白玉缠光、金琮水碧,落红万点、含烟铺锦。沈白叹赏不尽,稍稍纾解心中烦闷。
赏罢菊花,二人穿廊越榭,菀菊见陶然轩小窗幽户,丝毫不见奢丽,便提议进去一览。只见西间书房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板,或“岁寒三友”,或“花中君子”,皆是名手雕镂,剔透玲珑;耳室以帘相隔,休憩用的罗汉榻并梅花几,无不清雅别致,闲适宁静。房内南窗下置了桌砚,又有书架、博古等物,壁上有一应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放了桌屏、宝剑、双耳瓶、琉璃盘、比目磬等物,虽悬于壁,却与壁相平,可见匠人心思极巧。
见那琴形的槽子空着,沈白不觉想起了鹤望,一时间忧从中来,又思及方才赵漭于己不闻不问,自是更添哀戚。再无心观赏,便道:“就在此间歇下罢。”菀菊应了,忙命人准备。此处按下不提。
却说赵漭下了山与赵沛别过,领着长乐、未央两个小厮牵着马走了。待行到一处馆驿,已约莫戌时。赵漭胡乱吃了一些,便携了一囊桂酒,兀自跳上屋顶。
举首望天,只见孤雁斜掠,疏梧静谧,足点江练,头顶晕轮,掐指一算,方知竟是八月十一,中秋已近,便动了思人思乡之意。
因听楼下有歌姬作晁端礼《行香子》,回还歌曰:“小庭幽槛,菊蕊阑斑。近清宵、月已婵娟。莫思身外,且斗樽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
待听了词曲,赵漭胸中郁结,便愤然解开酒囊,又不觉想起沈白,却是愧悔难当,忧思痴缠,便长啸道:“愁对金团!欲收覆水,难,难,难!”语罢,便四仰八叉摊在屋顶上,大口饮灌,只待一醉解千愁。
朦胧望月,深浅恍幻,竟仿佛见了沈白笑貌音容。一时间却是酸楚无奈,缠绵不尽,亦涌起千般眷念,须臾便心若擂鼓,恰如天崩地裂。
呆思半晌,赵漭忽的摔囊而起,如醍醐灌顶,长笑数声,竟飞身跃下屋顶,跨马疾驰而出。长乐询问不及,但见赵漭身负宝琴,扬鞭入云,雷池电掣一般往东北而去,便已心中有数。
待到上了碧霞岭,竟淅淅沥沥下起山雨来。费了一番功夫,赵漭方摸入陶然轩,东间里菀菊睡在榻下,床上却空无人影,又飞身而出。
果见西间灯火如豆,一吊清影,恰似纸片一般贴在纱上。赵漭不由驻足,喉间一涩,心下痛道:“不见他几日,竟瘦得没形了?”
又听沈白在里面凄凄的吟道:“雨浸疏篁,愁肠难浣。夜深处、鹤睡蕉寒。山深月远,云冷更残。算得些闲,寻些醉,也痴缠。”却是一首《行香子》,赵漭听得不觉眼眶一热,便推门而入。
沈白因看是赵漭,不觉陡然一惊,便忙将纸笺往灯上烧。赵漭抢先一步,捉在手中。只见下阕曰:“长蒿无寄,扁舟何盼?旧家时,双影凭栏。而今孤尊,又送银盘。奈一番愁,一身病,尽谁欢!”
真是字字忍泪,触眼心惊!
赵漭登时瞠目不语,整个人呆如木鸡。见状,沈白悄悄拭了泪,忙忙夺过烧了。
菀菊听到声响,又见沈白不在床上,便赶来西间。见了赵漭,不觉一惊,观人察色,唯有暗叹,便又掩门出去了。
纸化飞灰,飘在身上,沈白望着赵漭,竟是不迎不送,只呆立无言,兀然两行清泪滚珠抛玉一般落了下,滴在空笺上,泅了个硕大的两个泪点。
赵漭登时心如刀绞,便当机立断,一把搂住沈白,哽道:“雪童,我是个呆子,竟不知道你的心!”
沈白素来面薄,立时又羞又恼,只用力推他,含怒道:“放手!我说过再不见你的,你又来作甚!最可人厌……”话未完,又咳嗽起来。
见他眼圈红红,倔强如斯,赵漭心下猛然一痛,立时松手,道:“要杀要剐任由你,只是你身子弱,别再如此了!”说着拿了披风给沈白紧紧裹上。
沈白一时语塞,只默默用袖子狠狠擦了眼睛,再不看赵漭。赵漭词穷,只得仰天长叹。又见天上婵娟,竟不得照人两圆,想今夜闻得《行香子》两曲,不觉心有所感,遂发于章句,挥毫写罢,奉于沈白,正色道:“今儿我得了半阕词,还请雪童斧正。”
沈白接过,却是《行香子》半阕,词曰:“休说前尘,休说今恨。似无言、两处销魂。唯有冰轮,鉴我情真。照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言简意赅,情意昭然,沈白凝睇了赵漭一眼,一时间冰雪乍融,愁绪云销,只觉情思无限,挥笔曰:“不诉魂痛,不诉情浓。又无边、散与天宫。两相凝眸,雪浪千重。共花儿悄,影儿淡,月儿溶。”
赵漭见那一笔一划仿佛画在他心里,酥酥麻麻,欢欢喜喜,便大胆搂住沈白,道:“雪童之心不必寄与天宫,只消和我一人说便够了。”
沈白只正色道:“你虽明白了,却也要知道知礼守礼,再不可无礼了。”赵漭连连应了,将一物塞到沈白手中,道:“这便是你我的信物了。”
沈白一看却是一块镌着个“王”字半月玉片,正闷自不解。只见赵漭又取出一块“王”,两块一拼,竟严丝合缝,恰是一个“珏”字。
沈白见了,略觉新奇,便说笑道:“如此,你我便成了兄弟了!”语毕又想起二人已不同往日,便不再作声。
赵漭见他这般动人,原本想问“那我们成什么了?”又怕他恼,便说道:“这本是我素来佩的玫瑰珮,只是不巧被我摔了两半,眼下一想,倒像是为着如今你我来的。”又望着沈白,笑叹不尽:“母亲说我命里原是有个玉的,只是怕人浑传才填在表字上,没想到却是你。”
沈白羞赧,只撅唇道:“只怕这又是你杜撰来的罢,我才不信呢!”
见他红玉似的耳廓,赵漭不觉心下一动,便凑近他低语一番,又唤他“卿卿”。沈白听了,不由得粉颊绯红,又喜又嗔。赵漭则是哈哈大笑,只揽着沈白肩膀,无比快意。
二人临窗对月,并肩而立,浅笑细语,互诉心肠,真是两心相悦,情深意笃,直直教旁人羡煞。待到东方既白,沈白已搂着布老虎在罗汉榻上沉沉睡去,唇际笑意明媚虔诚。赵漭则卷了竹帘子,坐于一旁静静打盹,面上莫不缠绵欢喜。菀菊见他二人衣襟齐整,莫不欣慰,然而迅又哀戚不已,只道如今之事,已非他一人之力可以转圜。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