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遭了华彤一句喝骂,雅蒜如闻清钟,顿时煞白了脸面,赶紧膝行数步,到了华彤跟前,跪地磕头,叠声道:“是雅蒜一时糊涂冲撞了主子,望主子恕罪,望主子恕罪!”雅蒜满面血泪,额头触地有声,端的是狼狈不堪,然口中哀求依旧不绝:“主子救命之恩,雅蒜自不敢忘。只是从小服侍沈公子,终究有了感情,沈公子天真娇稚,素来纯善,对待雅蒜犹如亲兄弟。主子疼爱沈公子是众人皆知的,但是……但是……”
闻言,华彤也不禁心软,只沉声道:“你且起来罢!”
雅蒜却摇头,依旧跪在地上,仰着头,泪如雨下,哽噎道:“雅蒜不敢起来,只求主子放了我家公子,现下入了夏,他身上却还穿着袄子,屋子里还放着暖盆;夜里头发梦,还喊着疼,身子软得就似……那双小脚竟是青紫斑斑……长年用那些□的丸药,沈公子的身子骨早就坏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若是上京了可怎么好!只求主子发发慈悲,莫再……莫再为难他了!”
然而这番剖心之话却令华彤盛怒,眸中厉色毕露,目眦欲裂,胸中火气满盈,抬腿一脚便踢在雅蒜肋上。
雅蒜“哎呦”一声,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只听华彤负手而立,怒目而视,暴喝道:“混账东西!当年芹阮闭关,我秘派白头翁送沈白出谷,若不是你自视甚高私下为其解毒,药性相冲,长年堆积,令其宴中晕厥,怎会到如此地步!”
此话如醍醐灌顶,雅蒜蓦然一呆,登时三魂不见了七魄,眼中惨痛空茫,喃喃道:“公子……原来、原来是我害了你……是雅蒜害了你……”
却不想这时候,陆丘正捧着几部书出来了,却见雅蒜跪在地上,华彤横眉冷对,面有隐怒,不觉止住了原话,只低低冷笑道:“华公子好兴致,也不怕扰了雪童。”
雅蒜见陆丘从里间出了来,登时一慌,胡乱抹了抹眼泪,埋头忍痛站了起来,道了一声“雅蒜先退下了”便逃也似的走了。
陆丘将衣裳交给了门外的丫鬟,回到大堂坐定,问华彤道:“可是赵沛来了?”华彤执着香露,缓缓颔首。
见状,陆丘意料之中的笑了,忽的眸光乍聚,低声道:“我想带他走。”
华彤心中一酸,却也不禁嗤笑道:“带他走?别忘了你不仅身在贱籍,更是前朝旧臣之子。以你一己之力,能带他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已至此,除了皇宫,这世上,本无他容身之地,你竟不知?”闻言,陆丘低低一叹,黯然而去,不在话下。
沈白迷迷糊糊间醒来,只见华彤静静坐在榻尾,手里把玩着一只模样极精巧的檀木盒子。沈白心中好奇,便悄悄凑过去瞧,却见那盒子四围竟都是和合交欢的图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沈白看得目瞪口呆,又见华彤用着自己的杯盏饮着香露,更觉斯意绵缠。复思及那日与华彤肌肤之亲,不免面红如胭脂一般,只轻轻道:“阿彤,你不是说有贵客要招待?怎么这会子来了?”一边又扬声道:“门外是谁候着,连茶也忘了伺候?”
华彤揽过沈白,让他坐在自己膝上,将自己的表给他看,笑道:“听廉姜说你昨夜睡得并不好,现在倒是都补了回来,可要用些什么?”沈白摇摇头,说不饿,径自取了檀香木盒来把玩。里头一只瓷桃,粉白香滑,桃身下拖着一片桃叶,葱绿可爱。沈白来回抚摸,表情极是欢喜的,因问道:“阿彤,这是做什么用的?”
正说着突然咳起来,华彤连忙端出暖屉里的小盅,喂了他一勺药,又替他擦去额上的虚汗。沈白长长喘了口气,却不见有人进来侍奉,不禁奇怪道:“雅蒜呢?怎么不进来伺候,别是偷吃了那稀奇果子,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吧?”说着自己也笑了出来,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
华彤取了滚在一边的瓷桃,放回沈白怀里,让他把玩,笑说道:“约莫是累着了,我也瞧他脸色不大好,教他歇息去了。廉姜在外头候着呢,又有什么打紧的?”说着,唤了廉姜进来,传了几道沈白素喜的清淡吃食。沈白也觉得有理,便也安心同华彤说话,此处暂且不提。
时近傍晚,霞光满户,远远见焉湖里翠色圆圆,竟有一株朱红新荷迎风微摇,煞是好看。沈白已换了一身百香罗藕色绣袍,腰上束着芙蓉宝相花五色宫绦,项上依旧挂着和田玉并蒂青房长生缕,伏在窗边,懒懒的望着外头斜阳烂霞。
华彤执着象牙梳替他绾发,将一支新造的五瓣梅白玉簪为沈白插上,轻轻问道:“好不好?”
沈白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眉眼弯弯,会心一笑,说道:“这个不看也知是极精致的,也不冰人,自然好。”
看沈白的模样,已浑忘了那支断成两截的阗青玉簪子,真真是孩子心性。华彤眉间掠过一丝黯然,搂住沈白,迟疑几分,道:“那么,这里,濯香馆里头好不好?”
沈白与之依偎,手里绕着华彤头发,另一只手却伸到碧叶琉璃盘里取了一颗八宝糖放到嘴里,却学陆丘的老夫子模样,摇头晃脑道:“这里春可闲庭对弈,曲水流觞;夏可雨中采荷,池亭观鱼;秋可登高赏菊,杯中玩月;冬可晴窗呵冻,寒枝数梅。种种皆妙。”眼角斜飞望向华彤,眸中泛起狡黠之色,玩笑起来,“更有阿彤上天摘月,下海屠龙,更是妙极!”
闻言,华彤也不禁笑起来,两指夹住沈白的鼻子,却佯怒道:“有我为你这雪团耍猴做戏,自然大妙。”见华彤这般委屈情状,沈白被逗得大笑,又一味强忍,眼中清光婉转,别是风流。华彤见了,竟痴了半晌。
沈白一时榴齿紧咬朱唇,留下几枚淡白的痕迹。此举竟教华彤心下大不忍,不禁抚上沈白唇角,轻轻道:“快松口,怕是咬疼了。”
沈白浑然不觉华彤心思,只引颈在华彤唇上一亲,笑道:“不过又添上半个梅花印,只是白的,没有额头上的好看罢了。”
沈白眉心的五点朱砂梅花印嫣红娇嫩,妩媚可爱,余晖映耀之下,仿佛渥丹流金之色。华彤胸中酸楚,深吸一气,肃容沉面,压低声音道:“阿白,你可还记得,你九岁那年元宵之夜白头翁欲带你出谷?”
沈白不解,径自伸手在排云上拨了拨,叮咚两声,只笑道:“那时候白大护法进京办差,自是无暇管我。如今虽说春尽红颜老,夏日待有碧荷绽朵,田田而望,我才舍不得出去呢?”
一听这孩子气的话,华彤痛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时情急,只紧紧搂住沈白,道:“阿白,若是我愿带你出谷,你待如何?”
沈白心下一怔,未探其里,但觉胸中情丝绵绵,面上淡淡飞红,握住华彤的手臂,含羞道:“有阿彤,自是极好,嗯……还要带上这把排云。”说着,又抚上膝边的布老虎枕头,笑道,“也要带上这只大猫。只是我舍不得濯香馆里的景致,况且这里是我的屋子,亦是你的,于内于外又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一定要走?”
沈白无心之语,却通透无比,令华彤肺腑油煎,更是无可奈何,只搂着沈白,道:“阿白,是我护不得你,你莫要怪我!”说着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沈白怔怔,只伸手沾了华彤面上的润湿之物,点在舌尖咸涩非常,猛然心中一抽,问道:“阿彤,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你这般……”
思及此,沈白竟急得流下两行泪来,也顾不得抹去,两眼红红,双手攀在华彤袖上,见华彤似有隐痛,只急道:“定是有事发生,莫不是烟雨楼有难?”
华彤沉痛之余,搂紧沈白,下巴放于沈白头顶之上,望着残阳如血,犹豫半晌,终究将圣旨一事与沈白说了,只略去了前事缘由,全托给了为国祈福之说。
沈白当即震惊不已,他自知身禀异香,乃天赐之幸,却不知到了今日竟成别离之由,祸事一桩!然而,此事关系烟雨楼上下,沈白年纪虽幼,却也懂得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道理,纵然心有不甘,但也含痛点头,示意愿往。华彤遂唤了人进来,一一嘱咐,收拾了衣物细软起来。此处暂且不提。
却说那日见了雅蒜对着旧衣物暗自悲泣,沈白胸中总有一股酸楚,久久不散。当日几番追问,雅蒜欲说还休,只红着眼圈,眸中似有千般不舍却不得托出,反倒教沈白自觉咄咄逼人,自讨没趣。时日一多,又加上病着,沈白也便将这事给忘了。
今日,华彤命人收拾起四季衣物,沈白坐在美人榻上看着众人忙活。又见了那件旧年里的紫貂裘,不禁暗自思忖起来。环顾四周,却不见雅蒜,便呆呆道:“许久不见雅蒜了,可是到哪里贪玩去了?”
廉姜恰奉了茶来,听沈白一说,也不觉怪道:“自中午见过他与华公子说话,我竟也大半日没见他了。”沈白回想今日与华彤一番说话,不祥之感益盛,忙命了几个小厮去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