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深夜,店铺已经打烊,店家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一开门便见一个面如冰霜的男子抱着一个女子站在门口,“可有成衣”
“有,有”
独孤伽罗裹着拖地的大氅三两步往后头试衣阁去换衣裳,杨坚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独孤伽罗察觉,在门口不动了,盯着杨坚的脸,此人当真是浪荡子
苏威发现异常,忙道“姑娘你自放心去换衣裳,我们在门外守着,不会有人来的”一边紧紧拉住了自家主子的衣裳。
杨坚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竟忘了男女有别
这是要给她护着的意思,独孤伽罗微微低头,即转身进了里头,犹不放心,将里头的椅子搬过来将门堵住。
冷冽的冬天,苏威发现,主子的耳朵像是冒着白气,诡异至极。
再出来的独孤伽罗,着了缕金百蝶穿花的窄背袄,腰上系着一件墨绿叠枝撒花百叠裙,外头还系着杨坚刚才昭上去的暗纹大氅。
杨坚手上一点一点缠着马鞭,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叨扰”
拉着独孤伽罗的手,就要接着赶路,独孤伽罗这时才觉出不对来,度量着开口“大人,衣裳的钱,等民女家人来会一并还与大人”
杨坚仿若未闻,正待将独孤伽罗抱上马,才在成衣店里烛光里看见她冻得鲜艳的一张小脸,转身吩咐苏威道“你去近处找一辆暖和些的马车,我们回京城”
“马车,京城”要带她去京城独孤伽罗脑子一懵,“大人,我不是京城人士,我是宁安的,江陵宁安的”
独孤伽罗一着急,拽着杨坚的衣袖,纠正道。口里的气息如幽兰一般喷在杨坚的面颊上,在寒冬的夜里,带着丁点温热。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或者说,面前的女子,有着新的记忆,新的人生,可是,他告诉过伽罗,他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生生世世。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那些人”杨坚呢喃问道,声音如蚊虫。
独孤伽罗觉得这人有些怪,看着像是在对她说话,可是又像穿过她,看着别人,“回禀大人,民女姓沈,小字伽罗,爹娘俱已不在,幼年得爹爹好友收养”
“什么时候去的”
“啊”问的是她爹娘独孤伽罗有些落寞地答道“娘在民女三岁的时候走的,爹爹是八年前”
“八年前康平十四年”
“是的大人”独孤伽罗一时不清楚这人为何问的这般详细,还是如实答道。
“你记得你爹娘吗”杨坚伸手往独孤伽罗脸上摸去。
独孤伽罗心头惊觉,忙侧着头摇道“不记得了,民女小时候在爹爹棺前磕了脑袋,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见过大人”
杨坚并不答,伽罗,你见过我,又不曾见过现在的我。
前程往事都不记得了,也没有任何羁绊的人,这是老天将他的伽罗送给他了
这一世的伽罗,只有他一个心里眼里,只会有他一个
独孤伽罗发现这人的眼睛忽然之间又红了,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珍宝一样,之前他唤她伽罗,难道他错将自己误认为这个叫“伽罗”的女子了
杨坚愣了一下,自然地将手收回来。
“爷,马车找到了”苏威赶着一辆马车回来。
杨坚望着天上微黄的月盘,“既是了无牵挂,便和我回京城吧”说完,即转身上了马
“可,可,”可是她有青玉楼的姨姨们啊
苏威见前头主子已经走了,这姑娘还是犹豫不决,笑道“这是京里的杨国公,不是坏人,姑娘,一旦我们走了,菱花楼的人可能还会来追你,跟我们走吧,回头再给家乡的亲朋写封信便是”
经了这几人,独孤伽罗脑子混混沌沌的,但是她也承认此处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先离了夔州再说,不行让他们将她在离江陵近些的地方放下来。
“好,那就叨扰二位了”独孤伽罗缓声道。
“哎,不叨扰”苏威高声应道,可以哄着来,比绑着回去要好看不是
独孤伽罗上了马车,才发现这车上极为暖和,有小暖炉,坐凳上铺了厚厚的秋香色大条褥,底下是半旧的猩红羊毯,独孤伽罗搓着手,好半会觉得身上渐渐热了起来。
一直到天明,一行人才赶到一处小镇上,过了这个小镇,再行半日,估摸便可以到襄阳。
杨坚勒了马,对苏威道“稍作休息”
苏威笑嘻嘻地应了,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快马加鞭跑了两日两夜,饿了也只是在马背上啃两口馒头。
杨坚走到马车旁,屈着修长的手指敲着马车,轻声道“下来吃些东西吧”
半晌里头都没有反映,杨坚掀开厚重的车帘,见里面的人倒在了羊毯上,面色驼红,立即跳上马车,试了下额头的温度,竟异常滚烫。
“伽罗,伽罗”
杨国公府内,荣禧居的老夫人看着铜镜里的丫鬟轻巧地给自己绾着头发,一边问身旁的凌妈妈“那边院子里的女子还没有打听出来吗”
凌妈妈知道老夫人问的是沅居院,叹道“老奴问了自家那不肖子几回,都说不知道,派人去前头打探,也只说那姑娘还在昏睡着,像是高烧一直未退”
向氏摆手笑道“不怨你,苏威跟着峰儿这许多年,一向撬不开嘴,既是带了回来,早晚会见到,这回啊,只要不是青楼女子,我都认了”
凌妈妈眼睛微闪,知道老夫人说的这是以前的清远娘娘了,之前她可是给国公爷选了丞相府的二小姐,素来有些看不上伽罗的庶女身份,又是和杨府公子有情的。
实在拗不过国公爷,才提了亲,哪成想,最后国公爷竟为了伽罗痴情至此。
这都多少年了,总算带了个女子回府。
“老夫人一片苦心,国公爷虽然不说,老奴看着,他也是记在心里的”凌妈妈宽慰道。
“我现在就想等着抱孙子,等有了孙子,他要怎么守着,我都不管了哎,回头让孙大夫来给这小丫头看看”
孙大夫是京里有名的坐堂大夫。
“说,说是已经请了御医过来了”凌妈妈迟疑道。
“哦”铜镜前的向氏惊愕地转头看着凌妈妈。
此时沅居院内,独孤伽罗模模糊糊,觉得头疼,嗓子干裂的疼,“绿蚁,绿蚁,水,水”
“姑娘,水吗”
边上候着的两个丫鬟忙起身倒了温水过来,便见独孤伽罗睁了眼,扶着她靠在床上,就着手喝了两盏。
独孤伽罗皱着眉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丫鬟妆扮的人,“你们是谁”
“奴婢珍珠”
“奴婢玲珑”
“啊这是哪里”独孤伽罗忍着头痛,看了一眼这屋子,并不是青玉楼的样式,她在哪里
“回禀姑娘,这是杨国公府的沅居院”自称珍珠的姑娘道。
“国公府,沅居院”
厢房内珍珠和玲珑正陪着独孤伽罗,房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接着珠帘被掀起,露出一张芙蓉面,团团的大眼,十分灵动。
及至从珠帘外走进来,独孤伽罗才发现,虽也是丫鬟妆扮,却与珍珠、玲珑又有不同,梳着元宝髻,簪着一支玉叶金蝉簪,上身是窄袖银枝缠花直锦袄,下着了身六幅罗裙,腕上还套了一对绞丝金镯。
看着竟像个小户家的小姐,独孤伽罗想着,爹爹要是还在,她估摸也就是这副行头。
“秋潭姐姐过来了,姑娘已经醒了”玲珑起身接道。
珍珠见独孤伽罗也望了过去,笑道“姑娘,这是沅居院的秋潭姐姐,专门服侍国公爷的”
所以是贴身侍女通房丫鬟
秋潭近到床边,见独孤伽罗果然醒了,笑问“姑娘可有什么不适,这一睡,已有四五日,不知姑娘家人在何处”
“家”独孤伽罗看着笑得月牙弯弯的这个新进来的姑娘,却莫名觉得她眼角有一股凛冽之气
“国公爷怕是知晓,这位姑娘不若去问问国公爷”独孤伽罗初醒,声音软绵,这一句,却是举重若轻地还了回去,划在了秋潭的心上。
秋潭面色僵了一下,瞬间又笑道“既是如此,我一会转告一声老夫人,姑娘先歇着,晚间老夫人怕是会派人来请姑娘”
呀,这是要拿老菩萨来施压了,可是独孤伽罗并不买账,看着秋潭不耐地“嗤”了一声不再理她,垂着眸子玩起了床上垂着的一对宫绦。
这秋潭摆明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大家里的丫鬟也就这么一副样子,滑奸讨巧的,她又不在这里长待,犯不着忍着
珍珠和玲珑见这位姑娘这般不顾忌秋潭姐姐的脸面,不由都噤了声,也不敢看秋潭。
秋潭气的脸通红,忍着气对珍珠、玲珑喝道“好生伺候这位姑娘”转身便往外走。
独孤伽罗在青玉楼待了八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见珍珠乖巧,向她问道“我这被嚷的头疼,国公爷此时可在府里”
珍珠小声道“回姑娘,国公爷去宫里了,不知什么时候回”说完,又忐忑地看了眼侯在珠帘处缓了步子的秋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