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这番话倒是痛痛快快地讲了出来,可还没过两下子,寇淮就反应了过来,心里陡然察觉到了股子不对味儿。
凡事一码归一码。
所谓交浅言深,人之大忌。向着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样诚心开口,可不是像是他自个儿平常的作风。
虽然没想太明白,但话已经出口,当然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自己就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吗?”
青年两指捏住眉心,不可置否地眨眨眼。
隔着镜片,其下的视线却隐约有些涣散,甚至透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简直令寇淮都能明显感觉到一点——对方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此。
短短沉吟。
到最后,青年也只是摇了摇头,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他还是放下了筷子。
“可惜了。之前我确实应该走的……”
面前那只石青色大碗里分明还剩了不少东西,可这人就好像忽然没了什么胃口的样子。宛若一只整夜加班后陷入日常倦怠期的颓然社畜,余事寥寥,无所关心。
他只是兴致索然地伸手拿起了旁边的包。
“这位老哥,不好意思,我这会儿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嗯嗯,你忙你的吧……有缘再见。”
萍水相逢,本也不过一面之缘,点头之交。
正低头吸溜着面条,中年人有点口齿不清地招呼着对方。
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听到对方随口道别,此刻的寇先生反而感到了心头几分难言的轻松下来。说起来,就好像……坐在对方附近,确实让人颇为生出心理压力似的?
什么鬼?
他简直要被自己这个古怪的念头逗笑了。
反倒是平平知会了一声后,眼前这位显得几分古怪的青年食客悄然站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人们依然在吃着面,擦着案台,停留在自己那份喜怒哀乐的生活中。
……谁也没有注意到。
就在跨出店门几步之后,那道于肉眼中本来还算清晰的身形,仿佛落入墨液间的点滴清水一般,迅速消融在了外面的昏暗街道间。
————
凌晨六点,天色尚未亮起。
有人说,这世上万万千千的故事,千千万万的影子里,你所相遇的,看到的,许多时候其实都只是你心中所反映出的一面。
……可有时候,看得到太清楚,也未必是一件多么舒坦的事情。
依旧昏暗的天穹下,荒野间几根脆生生的草杆骤然断折开来,带着叶片上露珠滚落,一道黑影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片郊外的荒地间。
回头望去,远处的城区依旧半梦半醒。早起的灯光照破了一片片地方,稀稀疏疏,高矮起伏的楼层间,熏熏然的光芒也是七零八落,人们安然延续着自己普通而奢侈的生活。
但就在这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扬起头来,凝视着与他们同一片头顶上的天空,眼中的赤红光晕越发灼烈,如同有沸腾的熔岩在其间流淌。
“还是不太对……这种感觉……”
忍不住眉头一挑,已然摘下眼镜的青年此刻嗅到了几分棘手的味道。
与常人所见相去甚远,仅仅借助大气内散射的稀薄电磁信号,这对流溢血色的眸子里在遥远的视距上所能捕捉到的另一幅景象——普通人所难理解的“高空”中,位于足足离地数百上千公里的高度上,分外淡薄的行星大气层边缘,成群结队的“不速之客”正以越发明显的相对倾角不断切入坠落轨道!
伴着不断加速的飞掠轨迹,外部轮廓间正逐渐褪去黯色原貌,一分一毫变得“明亮”起来的破碎结构体……那是被重力捕获而来的“猎物”。
或者通俗的说……太空陨石!
虽然正常的陨石,也绝不可能掀起这样的反应就是了。
他略略低下头,凝视着脚下灰黑的苔藓土皮,视线拨开草叶,底下疏松的风化土层中,如鼠负,蚂蚁等这样微小的虫蟊们此刻分明却已经骚动了起来,如无头苍蝇般在地皮上下四处乱窜。
或者说,这种形似暴雨前的反应,恰是它们已然察觉到了几分变化的证明……
就在远离地面的高空环境中,越过肉眼所应有的常态视界之外,穹云间冲刷反复,越发暴乱的磁场简直变成了一口倒生的大漩涡,疯狂激荡亦归于交叠的乱流如同一层层生灭起伏的浮光,在那外在看不出多少端倪的灰暗云层中,几乎已经搅成了一锅粥。
他甚至能够清楚捕捉到远天间那种沉闷的痕迹,细如蚊呐,偏偏就像庞然巨物在气流间磨砺滚动,咆哮着激起了雷鸣般的震响!
在短短的时间里,伴着紊乱的无形浪潮从大气外区深入低层高度,这些剧烈摩擦下开始出现燃烧痕迹的“天外来客”们正随同递增的大气阻力不断进一步偏移分散,自由飞向不同的轨迹。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在高空中看似方位不过偏移了那区区一点,但在经过漫长距离的飞坠之后,就将同样会是横跨长程的落点偏差!
谷胤自然清楚这一点。
透过晦暗的云层,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高空之中,那星星点点分明令寻常人尚且无法发觉的渺茫光斑,投射在这对异样瞳孔之中的痕迹,却又是如此醒目。
在那遥远的,黯淡的天帷深处。
就如赤脚在海边拾捡贝壳的孩童,于晚霞间走过一片又一片退潮后的空旷沙滩,有人静静寻觅着自己的“目标”。
——一种正不住悸动,雀跃着的,却又如针扎般的不安感之来源。
……
这当然不是谷胤第一次看到陨石。
自从这双眼睛的出现后,偶尔在街头,楼间,白日,夜里,他也会沉默地注视着头顶上那些尚未着地,甚至在抵达足以引起人们注意之前的低近处便已燃烧殆尽的光焰,在空虚的高天间一闪而过,消逝无踪。
那样的经历,无疑是种与以往不同的、善于消磨时间的小小奇特体验。
但这一次,毫无疑问,有人恐怕确然是明白了——接下来究竟大约会发生些什么“不太一样”的事情。
尤其在当他注意到这片苍穹深处的“外来群体”中,某一块正以数十马赫的速度大略直奔着这个方向而来的巨型“访客”,在巨大荷压的高空变速负流中不断摩擦减速,最终似乎因不堪重负而再度解体开来,干脆了当地炸成了一片远胜于烟花的“洪流”!
瞬间骤降一截的摩擦光度中,就在爆炸解体的冲击之下,好巧不巧,从中飞出的一大块主要残留陨体顺势再度变向,走势上出现了看似细微的偏转。
即便是理论上来讲,这中间必然会出现难以预估的空中变轨运动,在最终实际坠落之前,谁也无法完全确定这块陨体的具体着地点。但从谷胤所感知到的二次飞行轨迹来看,依照水平方向划分,那条划出的下坠轨迹将会不偏不倚,“恰好”近乎直直地砸向自己所在这片区域的方位后——
这一点模糊的预感,达到了某个顶点!
根本无需多想,他也能清楚地猜到,之后这块陨石,连带着更多已然四分五裂的爆碎开来,却在落地前尚未燃尽的“残骸”,所对应的落点究竟会在哪里。
“这可就没法直接开溜了啊……”
下意识回过头望了一眼身后远处的那片朦胧昏影,天色尚未勾亮,稀稀落落的灯光,点缀在并不那么高大的楼房间,勉力照亮了一座小小县城的故事。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愈发头疼的状况般,青年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