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间的小巷,往往是独立于光鲜之下的另一套生态。这一点,尤其在入夜后的黑色中,显得格外明显。
小小的黑影从巷口间悄然蹿出,鼻头不断嗅探,落足无声,正一步步接近着那股富有吸引力的“气味”来源。
左拐右扭,一路深入,三趾的脚掌肉垫吸收了行动间几乎所有动静。
直到它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地面上一大块正摆在通风处,混着辛香料腌制入味的上好烹肉。
后足不安地刨着地,那股专门针对调配的浓烈味道,几乎让这只灰褐杂色皮毛的小型犬口中滴下涎水来。
出乎意料的,四足着地的饥犬龇着牙,并未就此急不可耐地向着眼前这唾手可得的食物扑过去,反倒是四处张望嗅探了一番,一无所获,这才谨慎地靠了过去。
低下头,它仔细嗅了嗅那块肉。
巷子里很快响起了撕咬肉块骨骼的声音。
……
很明显,它所不明白的是,无论是社会亦或自然界中……可都没有白吃的晚餐。
——伴着低头不住撕肉这个动作的进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张迅疾大网!
用于捕兽的加速索套猛然从头顶罩下,猝不及防间,刚听到了些动静,已然警觉跳起的黑影被硬网直接压回了地面上!
“抓住了!上套了!”
一声厉喝伴着狂躁的犬吠,打破了巷道间的寂静!
“走走!”
几个拉着张伪装布的人影从拐角外跳起身来,目标明确地快步冲了过来,几只手电筒明晃晃的一块儿照着,直到看见牢牢陷在套网里疯狂撕咬挣扎的这只小犬,穿着长袖执勤服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总算开了个张啊今天。”
戴着眼镜的兜衣城管笑了笑,拿棍子一手稳稳叉住了网中的狗头,旁边同事利索给狗嘴边加上防咬口套,这才张开一只蛇皮袋口,搭手合力把这只小型犬连绳套一并塞进了袋子里。
“咋才一只啊……最近这些狗是怎么了?咱们专门去何警队那儿拿的给警犬训练配料奖励的香料肉嘞,这么浓的下料,难道它们闻不到味道吗?这会儿才上钩了一只。”
旁边的同事摘下帽子来扇着风,话语里又带上了几分对“战果”的不满意。
“嗨,没办法,它们不上当还能咋样,白天里影子都见不到几个。这段时间天天昼夜颠倒,白天休息晚上出来值班抓狗,就别说这黑眼圈了,每次回去我儿子都抱怨我开门把他吵醒了。”
“你别说,这些流浪狗最近是越来越精了……不好抓啊。除味剂好像也不太管用了,这些家伙都机灵着呢……”
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大盖帽喘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大罐印着白纹的喷雾剂来,仔细对着周围沿途留下了脚印的地方进行简单二次喷洒。
“赶紧收拾一下气味儿,换个地方继续吧,到现在才来了一只,周围估计也没什么狗了。今晚这运气也忒差了。”
“别说,算上袋子里这只,这个月的整治指标都还差了一二十只呢。走吧,先把这只放回车上笼子里去。”
提上那只蛇皮袋转过身来,一个专程当运输苦力的年轻城管眼看着袋子里的事物还在不断蠕动,也是摇了摇头,“看刚才这狗毛脏的,估计也是被人养着不想要了,就丢了的吧。这次、次……”
……
他的声音忽得卡了壳,活像只漏了风的风箱,嘴里话语结结巴巴地拉扯含混了起来。
“看……看……”
嗓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瞠目结舌的脸色间,写满了某种名为“不可思议”的震动之情。
脖子后面的寒毛立了起来!
这个瞬间,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一股子忐忑的诡异,就像发自骨髓间的深深寒意,又好像生物本能的乍起示警,化作攀爬上脊背后的剧烈不安。
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最先意识到情况的一位同事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胸腹间肉眼可见的陡然一抽,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狗。”
言简意赅,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震音。
手掌悄悄探向了腰间的电棍。
每个人都转过了身来,伴着短暂的手足无措后,穿着制服的人们出于生存本能般的相互靠近,将后背贴护在中间,带着某种毛骨悚然,分外难看的表情。
他们甚至不敢把手电筒直直照过去。
视线与视线相对。
不知不觉中,昏暗的巷口间,墙头上,成群结队的黑影悄然攀过,伴着一对对油绿的光斑晃动,星星点点,正静默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几个城管。
如同在水泥钢筋的丛林间游荡的狼群。
……
“……当心,都是狗……不全是流浪狗。”
有主人饲养的犬类和流浪狗之间的差异,还是较为明显的,无论是毛色清洁,体格差异等因素间的区别,这一点对于这支临时的“捕犬小队”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辨别的特征。
压低了声音,大气也不敢出,人们围拢站在巷道中间,与成群的灰黑走影迅速形成了一个两相对峙般的僵持局面。
本是专门为了防止扰民被投诉,特意找的这个城区边缘改造留下的老区巷“钓鱼”,零零散散的房门前喷着深漆,大大的几个“拆”字的老房子,窗沿上的玻璃都碎得差不多了,黑灯瞎火的,周围都没有住户,此刻却成了最大的劣势。
房屋边上,墙角的夹缝幽暗间,眼神也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游荡的走兽就此穿街过巷,汇聚而来,只能看到成片的浅黄、绿光在四处游走,扫得人心里发凉。
粗略一估摸,至少得有数十只之数。
步步逼近。
这些悄然围拢而来的犬类有大有小,动作动静很小,混在交谈声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过去。行动间几乎没有发出过多余的吠声,缄默的黑影来去交错,与其说这是一群出于单纯本能的宠物,倒不更像是一支杂乱中有序的队伍。
借着手电筒的余光,有人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一匹体型至少大半个人高的金毛。
“这些畜生,可真是成精了啊……”
一股子不敢置信的恐怖感涌上心头,连着头皮发麻的冰冷。
就像你给家里的小女儿买了一只作为礼物的芭比娃娃,某一天却在清洗她的玩具时忽然无意间发现,这只看似无害的玩偶里……藏着一把尖刀!
冲击性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当短暂的混乱与分辨真伪的想法退去后,每个人都意识到了眼前的难题!
——自以为是钓鱼执法的家伙们,实则却是被这群畜生“钓来”的收获!
“吗的,我现在信了……上次听说那个差点被狗拖进巷子里的醉汉,我当时还说什么软脚虾能让几条小狗给唬住了,现在看来这也太……”
嘴里嘟囔着,一只手握着电棍,韦先明的另一只手正探在自己衣兜前。
隔着衣袋,他知道,自己那台兜里已然露出边角,摸得分外手熟,即便闭着眼也有把握在两秒内触屏解锁,至少还留着70%以上电量的智能机,就在这个看似触手可及的位置。
可这位城管却迟疑着,始终不敢再进一步。
——因为好几步外,一只实则已经半暴露在光照中,半人高的秋田犬,瞳孔放大,正牢牢盯住了他的手腕!
按照这个距离,只要对方有意,完全可以一扑而上,直接一口犬齿咬过来!
单单一只狗,未必能对人造成很大的威胁,毕竟自家手上的东西也不是吃白饭的,但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犬群的群起而攻之!
在没有刻意穿戴防护服和头盔的现在,这种夜里“被围攻”的情形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眨了眨眼,几点冷汗开始从额头间无声地往外渗出。
不得不说,韦先明此刻有一种很奇妙的预感,甚至出现了些手掌微微发颤的细微差异。
他发现了,每当自己的手掌进一步靠近这个装有手机的衣兜时,“对方”那原本微微咧开的嘴,垂下的舌头,以及还算放松的面部表情就会开始变化,带着几分摇动尾巴的频率一同加快!
这无疑是开始兴奋、紧张,乃至进攻的前奏!
此时此刻,人与狗之间,就像保持了一份无言僵持的“默契”。穿着制服的中年城管迟迟不敢探手,生怕进一步刺激了这些“不速之客”,因为他知道,一旦打破了这种对峙的局面,在人身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所将会发生的,恐怕并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善了的局面……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出来挣钱的,谁又会愿意为份工作拼到这个地步?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发昏的光线下,他似乎在那张沟槽延伸至前额,鼻梁发直,如憨熊似的狗脸上……看出了几分人性化的“审视”意味?
天知道一张狗脸,是怎么能表现出这样生动的“情态”?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有点压力过大出现幻觉了。
但当眨眨眼,那只胖憨的狗脸依旧摆在那里,短短的尾尖不为所动地摇摆着,那份近乎于挤眉弄眼般的嘲讽色彩,依旧明明白白地在这只大狗的脸上挂着!
伴着手掌试探性地略微远离了一些衣兜,它甚至微微侧过了头,大略蹲趴下了身子,安静注视着眼前的人们。
这个发现,就像一道电流,从脚底贯穿到了发梢,带着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
这畜生……真是成精了!
先前的一句戏言,此刻却仿佛成了沉甸甸的一个真切想法,伴着某个难以出口的猜想,几乎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它难道明白这个摸手机的动作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