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几分病态似的灰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异味,看似不修边幅的短襟,加上那套以前从回收箱里翻出来破烂裤脚的旧裤,遇到的行人大多都悄然流露出了几分嫌恶、不安的神情,女士遮掩口鼻,下意识避开了他。
对此,鹤敷也只是侧开脸,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他现在唯二的感觉,就是疲劳的眩晕感,与……深切涌动的饥饿!
不是那种单纯的腹中饥饿,而是另一种……如同发自本能的,嗅到了面前摆着什么美味食物般的那种剧烈饥渴感,伴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空虚倦落,几乎让他忍不住想要当场趴下睡去,亦或就地开始大快朵颐的冲动!
随着脚步迈出,那股掺杂在风中的“香味”,似乎引得每一根神经都抽搐了起来!
遍体发寒,又好像兴奋得难以自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肉,都战栗着体会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莫大痛苦……与吸引力!
这是一份不同于身体下意识想要摄取食物本身这一行为的,却又仿佛并无二致的,几乎让思绪短暂空白了几个瞬间的可怕“饥饿”!
好香啊……真的,很香啊!
喉咙不自觉地蠕动着,加快分泌的唾液就像开了闸的水时刻不停,他只能依靠意志力强迫着自己扭过头去,眼睛死死鼓着,盯住街边商店橱窗的倒影以此来分辨脚下道路,快步向前行走,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可即便是在橱窗玻璃的映射下,那些行人们裸露在外的白嫩手臂,厚实的腿部,鲜活的血肉……还是,好诱人啊!
真想撕开他们,尝尝自助餐的味道啊……
自从以前被迫从廉价的合租公寓离开,一直居无定所,露宿街头的流浪者,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自助餐那样放开大吃的饱腹感了……
某种野兽般的狰狞光泽,在那对瞳孔中一闪而过,旋即又艰难地隐没了下去。
几乎是脑中一震,他猛地咬牙扇了自己一耳光,面皮间毫无留下的红肿痕迹,唯独沉重的钝痛豁然刺激着开始昏昏欲睡的神经,顾不得引来了旁边行人惊讶的目光。
一辆迎面而来的三轮自行车猛地歪向了一边,胸前挂着标牌“ecohai(エコ配)”,身着绿色外套,戴着半圆安全盔的邮递员扭转车头,避开了这个显得有些可疑的家伙,带着车后载运的大箱子都是一震!
麻生鹤敷却只是喘着粗气,咬牙继续加速前进。
呼……这太危险了!
就像某种分外怪异的驱使感,又仿佛彻彻底底的,来自于这幅躯体中作为“怪物”的一面所饥渴难耐的追求!
——身体中剧烈的消耗,带来的是“食欲”躁动着更为明显的反扑,如怒涛咆哮着,嘶吼着,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几乎都要失去理智地开始“伸手”了!
得赶紧回去,这种着魔一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天知道为什么,自从戴上那条腰带之后,他竟然会对这些名为“人”的同类产生这样愈发强烈的“食欲”!
鹤敷痛苦地握着拳头,低着头的脸色都有些扭曲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越是疲倦,越是克制,就越是激烈的饥渴!
他能清楚感觉到,随着时间的进一步推移,那种几乎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就如同蛇吻间滴下的毒液般,正不断消磨自己的耐性与理智!
这是完完全全不同于过往数十年间曾经体会过的感受。
即便是在那“失去的十年”里,那个昭和的余晖已然散去,繁华的金色、彩光、与霓虹间闪动的泡沫破碎,如同浪潮打翻了沙滩上的城堡,资本的虚假神话坍塌向大地,几乎与“平成”这一年号共同到来的黑色时代中,那个时常忍受着饥饿的乡下小子麻生鹤敷也从未想象过,人的虚弱与食欲……竟可以膨胀到如此尖锐的地步!!!
蠕动的胃囊正疯狂催促着你,在“死亡与进食”这二者中做一个单选题!
现在明摆面前的一点是,再不赶紧解决这种饥饿的渴望感,“饥肠辘辘”的鹤敷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压制那份正疯狂挣扎的本能多久!
可是,谁又能帮帮我?
拖着袋子,从行走到快步走,从快步到更快的脚步……
最后,他终于不顾一切跑了起来,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发足狂奔起来,肢体动作僵硬,浑然无视了他人异样的目光。
那衣衫褴褛的背影……活像是一只仓皇逃窜的离群之兽!
……
当那道黑影夹着风声飞速跑过去的时候,西川信介正在收拾自己的“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主要凭借废纸板与蓝色防水布,靠着桥底的水泥墙拉起来的低矮帐篷,勉强得以阻挡风雨,这就是街头流浪者与拾荒者们的归宿。
与那些勉强能够住进庇护所,住进朋友或亲戚的家里,或者有钱住在胶囊旅馆和网吧里的流浪者不同,街边、桥下、地下区域的这些流浪汉们,已经是东京社会的最底层阶级之一。
这样一个卑微的“帐篷”,就是他们中很多人最后的“庇护所”了。
但至少,还是比那些不得不申请政府救济金的倒霉蛋们强吧,偶尔喝着一罐啤酒,西川也会这样想着,自我安慰一番。
作为来自福冈的“九州男儿”,多年前满怀远大梦想,揣着父母的一点积蓄来到东京后迅速加入极道的他,一心想要成为组里说一不二的男人。
但事实是,不到两个月,他就被那个极道团伙扫地出门了,原因则是——他谎报了学历。
是的,即便和现在要想去黑帮从事文职、金融、法律、技术开发等工作的组织成员,对应至少需要大学本科毕业,甚至还得出示托福等证明相关学习成绩优异的证书的状况有所不同。
但当时的东京,也早已不是什么凭着一腔血气与桀骜就能混极道的时代了。如龙腾飞的岁月早已过去,极道组织们需要的不再是能够抄着钢管棒球棍亲自上阵的舍弟,而是可以独立跑业务,分财款条目,清理坏账,乃至闯入金融领域一试手脚的新时代帮会分子。
“无论人们怎么想,旧的纹身总归是要被洗去的。”
——有著名行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三代目如是评价道。
……
后来几经波折,在几年之前,西川便彻底沦落为了一个街头拾荒者,也因此遇到了比他更早“落草”的麻生鹤敷。
当时由于东京自申奥成功之后,便顺势开始了大幅的城市形象改造工程。原本很多流浪汉聚集的地区,诸如池袋西口公园,上野恩赐公园,新宿都厅地下等,都遭到了政府的大规模“清洗”改造,流浪者们可以活动的区域也随之大幅缩减。
当初偶遇这个三十多岁的家伙时,大家都是在一个正在“迁徙”的流浪群落里,看这新人刚来还不太懂得如何生活,出于几分恻隐之心,麻生鹤敷便干脆带上他,随便教了点东西。
想要在东京活下去,就算是流浪汉,也得懂得流浪生活中的规矩与方式。
——没有规矩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虽然是个初中辍学的不良,学历算不得太高,但西川却是个记恩情的人。也正因此,两人平时搭帐篷都会比较接近,没有出去拾荒的时候,至少可以相互照看一二。
但最近的麻生老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去垃圾站翻可回收物的次数减少了,平时留在帐篷里的时间似乎也不久,经常晚上带回来的废品袋内容物大小看着还不到自己这边的一半多……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西川信介有点古怪地挠了挠发痒的头皮。
在他脚下这个国家里,乞讨是法律明文规定的违法行为。流浪者如果不愿意用自己最后的自由去交换那份可悲的救济金,那么,依靠回收废品去换取一点日元,就几乎是他们所仅有的选择了。
也正因此,相比之下,麻生老哥最近的表现,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有些想不明白啊……算了,那就索性就不想了。
——时常能体会到学习与生活阅历不足所带来的智慧有限之感,一如以往的,西川就此放弃了思考。
他正咬着绳子,双臂用力把脚边的废纸板捆扎起来,就感到身边一阵风吹过,眼角的余光里映出了一道熟悉的黑影。
是有人跑了过去,带着哗啦的摩擦响声,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帐篷”里。
回头看了眼后面空地上那一小袋拖出长长灰土痕迹的铝皮,结实的粗线袋底翻过来,露出了内里的浅色腈纶,毛毛糙糙,分明都快被一路上剐蹭给磨穿了!
西川嘴里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古怪。
明明早上出去收东西,这才刚过中午就跑了回来,这是为什么?
丢下东西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样仔细想想,不是让人更觉得不对劲儿了吗?
麻生老哥这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迟疑了一下,拿上剩下的两个碎米饭团,连着一点纳豆,走到一旁的那顶帐篷边上,还没来得及敲一敲那扇挂着硬纸板的“屋门”,西川就注意到了帐篷边上防水布上不正常的抖动。
这是怎么了?他更纳闷了。
“鹤敷,我这里有多出来的饭团,你要吃吗?”
敲了敲纸板,一串系在边上的破旧铃铛随之响了起来。老物件的声音透着几分清脆婉转,却没有人回话。
再敲还是如此。
一种古怪的不安感,不知为何,缓缓的向着西川袭来。
大白天的,站在桥底的阴影中,他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