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时丝丝缕缕的金光生出,绚然攀附郁郁菩提而上,到后来的浑金一色,粲经如流,渐渐化作了恍惚生灵游活般的姿态……
中间其实并未过去太久的时间。
手表上的指针仍在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
白、赤、金、青等诸色真痕自金刚座间垂落,及并四方而去,复转七步之间,静流如注,成象作纹时千百繁复而归第,生起了一座庄严智法金刚界曼荼罗,光华熠熠。
直到此刻,天边已经真正亮起了半壁,仰头望去,大团被照亮的金云缓缓流动,渐如法盖天轮横空连绵,这在夜色之中分外显眼!
穹野间那白茫茫的月光,已然被彻底盖了过去。
就连数公里以外的伽耶市中,都已经人望到了这里的异象,正在骚动,疑惑不解,乃至疯狂驱车加速赶来的路上。
目光回转,仍在不住生长的大菩提树下。
——伴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愈发盛然的苍干枝节间,婆罗天人沐音解舞,天衣宛如火焰,翻飞虚空,金龙随树游走不定,抖落金鳞万点,鳞角须发俱现,越是清晰璀璨。
七步之内,洒落种种殊胜天雨,诸曼荼罗,发精微梵香,掩映七宝,尽作虚幻,俱以心应。
至此,下方那座纹丝不动的身形,已然被菩提间的湛金之色照亮了头颅,显出身后一轮清净无碍的浑融圆光来。
俱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周围每个人都紧紧盯住那里,不愿移开目光片刻。
若有若无,细如蚊蚋,仿佛时刻萦绕耳边却又不知从何而生,偏生每个人都能隐约聆受的梵唱宣流中,有人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却始终没有谁真的认得这张枯瘦黝黑的容貌。
“那是谁?”
心中疑惑,却谁也不敢于擅自开口,许多人只得在心中自问。
“我是谁?”
此时此地,苍老僧人端坐树下,便如背后那株立地生根的菩提,无知无觉,有识有想,纵外界内在,诸般种种,纤毫等事无所析差皆映于心,却似无受一应繁琐之扰,独留一点平常。
只在心中,他质问着自己这个同样的疑衷。
“我是拉米什.雅度。
是旃荼罗。
是实则无名无姓者。
是追寻佛法者,是尚未觉悟者,是种种烦恼未尽者……”
追忆前尘种种,皆非虚妄,所哀所痛,所执所迷。凡有不舍,便是烦恼。
过世的父母、早夭的弟弟、年轻时不得结果的异种姓恋人、曾经给予帮助过、嘲讽过、落井下石过的族人,善恶交织的众人……
身为低种姓的可悲与不公,毕生的悲剧之始;
追求解脱而痛苦更甚,险些被愚昧者以石刑砸死的悲愤憎恨;
深陷泥潭而不得拔离的绝望,一度披头散发坐在街头的等死之人;
诵读经文千百遍,也曾想要烧去这些佛经的忿恨悲怆;
看着饥饿病痛中吞食草根树皮的人们落泪,干勒而出的肋骨上只包裹着一张皮;
注视着抱起在恒河中沐浴的新生儿的一对父母,身后的水流中却漂过了腐败的尸骸……
一如智慧圆觉之感,刹那间便有千百念头转动,又如尘落镜上,被尽数拂扫而去,心中空明无碍,不起三味,老僧却始终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早年时他便能够看透印教中怛特罗派的混狡之言,中年时足以明白婆罗门化佛为神的虚妄逐利,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能了解自己。
见我相,即见他相,是见众生相。
然我为苦处,他为苦处,遂众生皆作缘自无穷苦处,血泪斑斑,犹自相害。如此执迷,堪事谓之苦海。
苦海无边,回头非岸,如何解脱?
或许老僧已然知道答案,却也不知道答案。
欲求解脱,便不得解脱。唯放下执着,方能解脱,可谁能放下执着?
佛经本生故事中,释尊最终可以放下,忍眼琉璃王灭掉了出身的释迦国,因为这便是业报。可但凡有情众生,轮转生生世间,谁无造业?
如奉业报,便是如轮相逐,永世不绝,孰能解脱?
虽此心中无所生受,唯独一个悲苦的神色,却浮现在了树下那张面孔上。
没有由来的,明明许多人甚至看不清金光中的那个身形,却又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份悲悯的神色。
心有所感,一种难言的苦恼悲伤随之而来,就如利刃在心,让人愈发有种垂泪的念头。
少数游客尚且好一些,那些上了年纪的僧人不少已经几欲嚎啕,却又死死按住自己嘴脸,不敢出声打扰前方的那道身影。
“谁能解脱?只有放下?”
“种种皆作无始来,因缘和合,随化生灭,是以为色相,是诸趣烦恼,然视其根源,以至于性,以至于空。”
“堪透了‘空’,便知无有众相我执之别,可以放下。”
“可又如何能堪破?”
一声低低的叹息,实作雷音,却无人可听。
唯有背后那株作大光明相的菩提树倏忽间流叶沙沙,似是呼应。
无需睁眼,他便已知晓诸事,那愈发璀璨的金色几乎已经照透了他的上半身,正将这幅遍身坎坷的躯体一点点洗磨生光,剔除凡障,昔时所作业果同断无明烦恼,将要逐渐由此化作一副遍生诸足三十二相,八十种随行好,远离世间种种因由的如来智慧德相。
但那既不会是老僧自己,也不会是觉悟者,甚至算不上一种俱足佛相。而只会是一尊佛像,一座芸芸众生心中执着寄托的形象。
那映照而出的,终究不是自己的真心。
佛像庄严可拜,可只是一座佛像,又如何断得去烦恼,救得了世人?
无法可施,他唯有叹息。
一念生起,方未扫去,老僧便感觉到了胸膛中那一颗已化作如金刚真宝,净琉璃观照十方的“心”,蓦然一跳。
与之同乘,一道分明模糊到了极致的“形体”,无知无觉间便已在他的面前现出了形来,那道身形恍作人相,无有面目,负手立于智慧金光之中,似是毫无所觉,亦或不为所动。
菩提枝上流淌金影垂落,倏忽缠绕其下身躯之上,护卫正法,渐渐带起粲然的金色法躯间亦化生出了道道如树皮般的老鳞。
端坐之人心中泛起的一点感应,却是“祂”自一开始便已站在那里,只是如今才被自己的心“看”到。
没有理会人群中因金龙投身之相引起的愈发骚动,像是终于被“看”到,也恍如这才看到了对方,那道渺然的形体终于将“目光”睁开,投向了无名僧人。
“你可悟了?”
非作言语,无有其他,唯以心印心,便自可通晓无碍。
老僧立时便通晓了对方的“所问”,心中平然,却未曾开口回答,只是将双手仰放下腹前,右手置于左手上,并两拇指端相接,摆出了一个饱含难言韵味之姿态。
“看来是没有。”
“纵此释迦非彼释迦。然释迦垂此一念,无假神通,唯识智慧,却连一个可承下法愿的弟子都未能寻得,也是有趣。”
感受到对方心意,老僧垂眸,依然不言不语,唯独那股明光萦绕,带着已然长成诸多肉髻的颅顶上,最后的几绺发丝也一并落下,归入尘土。
“不必忧心,便是领受了这点真性,你却还远称不得一尊‘座莲台者’,我亦非波旬。”
“断去烦恼丝,也斩不尽烦恼。但我还是想要问一句……”
那道屹立树旁,俯视僧人的“身形”抬起手来,遍指四方,又指了指前方那些几乎已经全数跪在了地上的人们。
“可渡么?”
手持禅定,端踞金刚座者徐徐启眸,让人能够看到他……不,是“祂”的一只瞳中,那正轮转而起的【卍】象法印,仿佛其间流淌着真金足色!
周遍正定法莲华,生灭千百皆无由!
然而尚有另一只眼眸,仍旧垂泪之相,悉与常人无异,又似心中感悲难穷。
“不可渡。”
这一次的声音,再不似那一声叹息,而是真切的雷音。
法音宣流,震动遍野,边鸟惊动喧飞。不远处的人们也都随之抬起了头,分外震撼。
就在眼前,这位似乎活生生将要证得“佛陀”的高僧,当面第一次发出了声音,许多僧众心中颤动,都忍不住以膝促地,下意识竭力往前挪动了几寸,希望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
“可渡么?”
“可渡。”
第二次的质问,却迎来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回答,梵音阐论,仿佛是从顶上那朵金云间回响起的道道轰鸣,如雷贯耳,愈发宏大清晰。
当如此时,有许多尚未抵达这里的本地人,乃至于从外远处踩着油门试图开车赶过来的游客,都已经忍不住中途停住了脚,跳下了车,望着远处天边的那道盛然金光如莲华浮动,当即跪拜在道路荒野地间,叩首誓愿供奉。
那道身影忽的“笑”了起来。
即便“看”不真切,但那种纯粹发自心中的念想却不能骗人,烦恼者一触便知其意,对方确实是在“笑”。
“也罢,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何尝不是愚钝,又何尝不是智慧?”
“既然如此,纵释迦点化通明智慧,你亦不能放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送你舍身入灭,打破这无用的佛像罢了。”
光蕴无穷,如黑金般的一张脸上终于褪去了那份悲苦神色,老僧单手屈掌上举于胸前,掌心向外,手指自然舒展,重结法印。
那缠绕浑然金色之身上的目真邻陀龙王虚影一声哀鸣,流下点滴赤泪,如真珠坠地,却也骤然飞上了菩提树间,化作斑斑金纹消散无形,诸天人亦随转作肃然欢喜悲相,收敛香音,挥洒曼陀罗雨,不一而足。
树下的人影颔首一礼,再无言语。
唯有身后那冲天而起的金辉越发广盛,几欲照透云间,成就一尊恍接天地的慈悲金相,背负一如日轮初升,光耀穹野。
金华迎风而涨,磅礴轮廓之中,恰似蕴藏着某种动人心魄的法理,令视之者忍不住目光追逐流连,却又模模糊糊,难以分辨细节。
冥冥漠漠,恍惚无定,隐隐有枯声长诵。
——我今不求解脱,不入正法,不渡此因由。
唯愿有情,能脱执迷业障,能去故昔加身之苦,能证见一觉善性平等世间。
如是我业。
如是我愿。
如是我持。
……
大颗大颗的眼泪开始不住地从人们的眼中滴下,即便是有些从头到尾只有一脸惊容的游客,此时表现也不例外。
他们手忙脚乱地摸过脸庞,擦去泪水,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就像是泪腺骤然间自行失控了一般。
只有极少数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满面迷泪,却还是竭力昂首,死死盯着那道盘坐无声,已然遍体光华,如至琉璃的身影。
——叮!
一声清脆的低响,却遽然盖住了此间成百上千人发出的杂音。
每个人都清楚听到了这一线声音,仿佛是从自己内心深处响起的破碎声,于无声处听惊雷,不知缘由,不可忽视。
直到有人注意到了那座“金身”之上,一抹正沿着心口缓缓崩裂开来的金色,跌入树下的泥土间,旋即如膏油般燃起了淡金火苗。
那火焰在地上升腾摇曳而起,却如同虚幻,丝毫未曾影响到周围的草枝,只火舌一舐,连着金身动摇,曼荼罗离散,带上其下生出莲华的金刚石座都开始了融化。
就连身后那座如山如岳,头顶明光的鎏金虚影,反是愈发灿然了几分。唯独那一并自心口处生出了一圈莲华凋落般瓣瓣剥褪的痕迹,迅速显出了几分不妙的迹象来。
“你可放心,你离觉悟尚远,我手艺却还不错,干不出烧成一石六斗舍利子这样的糙活儿。”
一抹淡淡的声音流淌,却也不再是“心音”,而是实在的流响,连着靠的近些的人们都听到了内容,甚至有人还来得及隐约看见了一眼那道站在“佛陀”附近,正烟消云散而去的背影。
人群的骚乱,终于抑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