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厌恶谜语人,但每个人的心中其实都藏着一个谜语人。”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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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小的房间里,有人默默打开了窗户,任由那一束阳光落下,照进了这个因长时间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发闷的小世界里。
自从上一次离开这间屋子,这中间又间隔了多久?
六天?七天?
……似乎就在昨天,又仿佛已然经过了很久。
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租房时自带的老衣柜靠墙而立,那两扇歪歪垮垮的粗雕柜门上,长年风干后的涂漆已经开始成片脱落,露出了下面合成木材的磨砂本色,角落里还攀着几片细碎的蛛网。
打开柜门,入目是半边爬满虫蛀痕迹的木制衣架,谷胤伸手去拿一件浅灰色的轻薄外套,没留意领口下方老化的木口已然蓬松变形拱起,一只“恰巧”翘出了尖头来的铁钉,恰被衣料遮盖了痕迹,这一手递过去,按位置看,好巧不巧正要扎进人的掌心间。
直到下一瞬,那枚发锈的铁钉就如同软泥捏成一般,被指头无声抹平了棱角。
转过目光,前社畜看了眼那点下半截仍旧固定在衣架木柱间,上端却已然弯折扭成了一根平条,浑然齐整,同样恰巧嵌入木面里的废钉,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这世上的巧合确然不少,但巧合得多了,就说不上是巧合了。
显而易见的,那份已然跌落到负三千余的“标准量欠债”,此时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发挥着它的影响。
毕竟,追债这种行为,永远是让大多数人能够生出动力来的。
穿上外衣,任凭细微电流如同丝线般从腕间探出,肉眼难见的不安震荡着,在衣料表面上四处窜动,转眼间便击溃,驱赶了一根根纺织纤维那细微空隙中集聚的积灰。
空气里回荡着几分尘垢加热后的闷焦味道。
他重新坐回了桌前的位置。
笔记本电脑已经被放进了包里,桌上的杂物也几乎被清扫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深黑色泽的扁平方块形状事物,堂堂正正地占据了面前的位置。
一指长宽,两厘半厚。
仔细往里看去能够发现,这其实是一块深色的类透明晶体,带着不甚显眼的浑浊透度,内里似乎生长着无数细碎的磷面,隐约光芒闪动,此起彼伏。
抬指敲了敲它的外表,没能带起任何声音,手感不似水晶的硬质,倒更像是具备一定屈服韧性的坚固形式。
试探者知道,这是特定物质组织结构导致了整体上存在的部分吸光性及消能效应,因而使其外观上看起来就像某种黑色物质。
但它……就并非单纯一件死物那么简单。
指头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有人眯起了眼睛。
视线之中,那份浑浊水晶质感的外表下,某种生命所特有的——如“呼吸”般流转不息的鲜活韵律,正随着其间盈缩变化的“场”潺潺而动。
犹若一层氤氲的光晕。
……
这东西,便是之前开启“外挂状态”下的谷胤,自俞应广的记忆中剥离而出的“信息”——那份多半涉及某种名为“天魔功”之信息的记忆,被以不可思议的手段掠夺而出。
但当时的谷胤不知为何,近乎本能似的并未选择“容纳”它,而是动念间反过来画蛇添足一般的举动:以自身一滴血和周围唾手可得的零碎物质们,诸如玻璃水杯,木头,钙质,金属勺等为原料,在此基础上所塑造而出的某种“类生命形态”,凭此承载了那份信息。
说是一个类生命,其实就是一个用于存储“资料”的“生物u盘”罢了。
其间的道理亦并不复杂。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讲,人类的记忆功能,是一种神经对于过往信息的识别再认知过程。
往往在大脑接受外界刺激的过程中,依据脑内神经活动与一系列复杂化学反应的整体运作,将神经冲动所蕴含的信息以特定生物分子,乃至“固化”为具体突触连接结构的形式,保留在人体脑域之中。
这些保留下来的微观痕迹,无疑便是构造起每个人那独一无二,堪称神秘的生物记忆宫殿之基石。
用较为简单的形式来描述,就是你的大脑内部分突触连接结构及有关生物大分子,本质上相当于电脑中响应保存下来的加密历史文件记录,也即是原始“记忆”文件。
当你在执行“回忆”这一运作功能时,大脑便会带有指向性的搜索处理对应范围文件,将其解密反译为你可以理解的“记忆”信息,亦或获得“程序未响应”、“查无文件”等反馈,也即是已然遗忘。
而这枚深黑色晶体,便是当时的“谷胤”模拟类复合神经节及突触连接结构,借助生物细微电化学反应院里所打造而出的一枚“可读式存储器”。
而说实在的,此刻的青年,大约也能够隐约明白一点:当时的“自己”为何会选择卖关子式的“塑造”出这样一个堪称古怪,存在着类神经冲动却不具备丝毫实际意识,分明拥有了一定生理活性特征的“死物”,作为保留“信息”的媒介。
——这不仅仅单纯是一枚传递信息的载体,更是一盏足以照亮他接下来前进方向的“指路明灯”。
乃是先前的“自己”,为此时的自己所留下的一份“课后作业”。
那时的“谷胤”,与现在的“谷胤”,从根本来说,的确是同一个体,但从更多的角度来看,却并不能简单归为一谈。
人类的人格,很大程度上同样是取决于后天记忆堆积的塑造效果,正如幼年时期与成年后相对比,那种自我人格认知与思维视角上的巨大区别,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当时的“谷胤”于不同高度之下所领略到的全新“视界”,是超乎以往认知的更高层次信息,就如不同时代发展起来的电子计算机,即便仅是区区一代的更替代差,也意味着实质上动辄数个乃至十数个、数十个数量级的性能差异。
——高过一线,高得没边!
动辄数十上百米高起步的汹涌浪潮,对于寻常人而言乃是铺天盖地,不可抵御的天灾,但对于那座“夔门天下雄”的峡江大坝而言,恐怕却反倒是引导水力发电过程中可以预见的境况!
与之对应的,当时的“他”犹能游刃有余的应对那种境况,并不代表着现在的谷胤同样可以做到。
这或许……更近乎于一种人格思维本质上的高低之别?
即便此时的谷胤回想起来,仍旧无法理解那短短的十几秒里,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也能明确理解到一点:这不仅仅代表着单纯计算力上的差异。
那个仿佛在尝试窥探外界天地乃至物质宇宙奥秘的“他”,无疑是存在着谷胤自身的几分影子,但绝不是与现在的谷胤完全等同的存在。
正如你和童年时那个穿着开裆裤挖泥巴的小屁孩,难道可以说是同一个自我定位么?
如此一点,从“恢复正常”之后,谷胤便再也无法领会当时的那种思绪便可见一斑——就在“外挂时限”即将结束之前,那个状态下的“自己”,直接了当封锁了自身绝大多数的领悟,只余下了一点留待自我学习吸收的引子。
其中,便包括了这枚深色晶体。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不可为一时之利而留下隐患。
依据残留的思考印象来看,这样的做法,是为了规避短时间内大量信息的冲刷,容易产生足以清晰改变自我人格的影响。
毕竟,完善的自我认知,往往才是决定一个人存在的独立特征。
……
但话说回来,无论怎么盘算,这些脑中依旧纠缠不休的考虑,此刻都并不妨碍谷胤去读取这只“生物优盘”的内容。
就在这一件看似彻彻底底的无机物构造外表下,有着难以捕捉的细微生命活动隐匿其间,随之产生的电磁信号就如同一段段连续明文传真,自然逸散向外界环境,又被感知轻易捕捉解读,反哺为思维中大量的信息。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信息传递效率极高的方式,远远胜过单纯人类发音器官的语言交流效率——在谷胤的“转译”过程中,仅仅一秒之内,一段以特定形式产生,具备特定频率、特定强度、特定连续变化产生脉冲,以及更多细微特征的电信号所能蕴涵的信息量,就足以令一个成年人不得不陷入挑灯夜战学习数日的窘境之中。
一种语言之中,所存在的“可具备差异特征”越多,也就代表着它在统一单位字节中所能传递信息量越大,正如上古时代先民们“结绳记事”逐步被愈发成熟的“划痕”,也即是图画、文字的最初雏形,一代代更替取易,发展成为后世的交流体系。
本质上来讲,这便是智慧生命对于“信息传递速度”的需求所决定的必然。
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正靠着椅子,闭目专注投入“翻译工作”的青年蓦然睁开眼,一根食指再度点在了面前的这枚小方块上。
单纯肉眼所看不到的接触面上,特定频率的细碎电流于指腹间涌起,就此注入了黑色的类晶体物质之中。
毫无征兆的,下一瞬,一股血肉相连般的“合并感”涌上了心头,就仿佛这块深沉的方形体陡然化作了自身的一部分,他却并无多少惊诧之意。
只那双眼神微微失焦了一瞬,旋即便恢复如常。
“果然啊……你是一块外置‘大脑’?”
看向桌上这块不足半掌大小的晶体,谷胤的眼神却是终于变了些意味。
也对,本就是依照人类神经记忆结构为基础,经那时的“自己”刻意出手打造的“题目”,怎么会就是单纯的一点小谜语?
但这个难度……真的只是作为一个考验吗?
就在刚才注入电流的瞬间,作为“读取密码”与“供能”的基础上,他几乎是瞬间读取到了另一层以半休眠般的模式运行于这枚晶体之中的“系统”。
一套更胜于电磁信号作为“语言”效率的……仿生物大脑神经信号读取机制!
几乎是在电流激活的下一个刹那,体内与体外,身躯与晶体,两组“特别”的不同神经系统同步贯通信号,就如一枚外置核心顺利到不可思议地接入了主机演算程序中,信息成功接驳!
那令人仿佛就此生出了第二枚“大脑”一般的真切感触,瞬间将谷胤径直拉回了“自己”正在“修补”那个名为俞虎孩子的时刻,借助当时的自我视角,再度体会到了几分那个漠然无住,恍觉若神的境地——
如梦似幻,身临其境!
实际下的短短一瞬间,就已然在“幻觉”中度过了数分钟的感应时长,甚至让人微微生出了一种短暂的别扭之感,对于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准确判断。
若非他及时抽身回神,断开了电流频率的输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全息记忆”继续跟着一股脑儿地冲进自己脑子里来!
晃了晃脑袋,没有多言,青年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默然注视着那点与尚且身为“常人”之时的自己一般无二的指纹,若有所思。
所以,这恐怕才是那时的“他”留下的关键……一套足以实现全面神经交感,记忆贯通分享的“运行系统”!
眉头一松,就此现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直到此刻,前社畜似乎终于得以看清了这道“考题”的原貌:
——何时能够无需外力,单凭正常状态下的自己完全掌握这枚晶体之中蕴含的“技术”,便足以视作一份结业通关之证明!
这正是当时的“自己”,为自己划下的一条明确前进方向。
可说到底,谷胤却并没有如自己最初预料之中那么在意这一点。
相反,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摩挲着指下的晶体,一寸一分的仔细感受着,凝视着,这枚黑色方块内里正缓缓亮起的无数纹路,熠熠磷光闪动,千面万隙,就像沉沉黯色之间……升起了一片瑰蓝的星云!
最终,渐渐交织成了一段无声的“余痕”。
——我也曾经相信过光。
静静看了这句话很久,有人缓缓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