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外,冷硬的金属线条勾勒出了模糊形体。
如同飞掠过的大鸟,越发隐没的阴影中,看似静态的“幽灵”张揽阔翼。随着轨控推力器逐渐发动,它不断偏转修整着自身在近地轨道上的飞行轨迹,期待着下一次与太阳的相会。
这颗自重数吨的“小玩意儿”两侧有着长达数十米的反光结构,黑蓝色的两副巨型太阳电池翼造价不菲,由碳纤维结构加铝蜂窝材料构成基板,足以长久地实现太阳能转化供电所需,任由它独自在这幽暗的空中一次次周而复始地飞过。
……没有心的死物,永远也无法领会“枯燥”为何物。
特定频率的电磁波在身边流淌,将它久久包裹,如同一支喑哑的歌声,奏响于脚下与星空的深处,它无声无息,亦是咆哮以对。
源自高增益点波束天线的加密信号来去,交流从未停息过,忙碌得如同凡人的一生。
而自始至终,它也只是将“目光”投向数百上千公里外的大地,寂然,喧嚣,如同一只俯瞰世间的眼眸。
人造近地轨道卫星,天听号。
————
“……昨日下午3点,有一列运输车组在晋省境内的地网通行时遭遇突发隧道坍塌,失去了联系,目前已有应急抢险部队前往事发地点进行紧急支援……”
“经地质队复核,该段隧道年初检修结果同样一切正常。额外抽取分辨率2m多光谱卫星监控对比图像,结果显示异常:自一月至今,该隧道事故段上方野外地表层出现了明显非常规‘地质变化’,对应地区出现了包括沉降、迁移、异常地壳隆起、小规模地质走向偏转等情况……”
“日前相关部门派遣人手成立专项,调查西北地区公路异常规模塌陷滑坡问题,尤其重点关注青海至兰州军区部分特殊道路沿线交通环境变化情况,责令有关地区予以配合工作……”
一直到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发言为止。
“好了,稍微暂停一下,小行你也顺便先去休息一会儿,半个小时后再过来,让我脑子稍微理一理。”
“好的。”
三两个档案柜,一张办公桌,三条椅子,几盆室内绿植,一台电脑桌,角落里摆着一台立式空调。
显得略有些空旷的办公室内,站得笔直的秘书正在介绍情况,闻言话音陡然一顿。
直到看到听报告者摆手无事,他这才收起手里的文件,点头告退。
屏幕熄了下去。
坐在办公桌前,几盆水培绿萝之间,穿着件天蓝色敞角领衬衫,原本一副正色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大力搓揉着自己的脸。
那副表情……活像是一个刚刚醒来的迷糊蛋,睡眼惺忪,脸上依然还挂着试图返回梦乡般的惨淡神色。
人过五十,日趋松垮的皮肉也渐渐显出了几分浮肿来。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这样嘟囔着,他最终还是叹着气抽出了桌上一份压在玻璃下的文件,仔细读了起来。
越是往下看去,那对眉头越是皱得紧凑。
每个字都写的明明白白,但偏偏每个字却都让人感到了不明白,如同云里雾里。
——什么叫做“不明地质生长扩张现象,导致道路损毁”?什么是“类活性化野外地表扩张”?还有“非单一现象,如横断山脉附近西南流域,包括雅鲁藏部、澜沧、金沙、大怒江出现明确异常水系扩张及流量增长”,这都是些个什么情况?
你给翻译翻译,什么叫做踏马的“检测到板块运动加剧,地表范围出现了未知扩张过程”!?!
办公室内再无他人,放下架子的领导面沉如水,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他索性摸出了手机,拨打了联系人栏目里某个未注名的号码。
“喂老序,是我,在干什么呢?……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
“这不是你们下来了内部文件吗,国家要求地方确保交通线路稳定可使用,但我没看懂里面讲的部分内容……你也知道我当初政治系出来的,对这种实际术语不太敏感……”
“哦,详述资料啊……那赶紧发一份吧,看不懂这文件的多半可不止我一个……”
调侃式的言语,相熟的老友随口过了几句,忽然又变了几分味道。
“得了吧,就你那德性……直爽些,给我透点底,这文件看得我一头雾水……”
“……等等,你说清楚点,什么叫做地球在生长?我怎么有点没明白……你在开玩笑吧,它怎么就能活了呢……”
“加强城市交通监控和管路检修?保障水电气安全……这工作量可不会小啊……”
言语沉稳中带着几分幽默,仿佛一个诙谐风趣的家伙正浮夸地打着哈哈,谈论“今天的风儿多么喧嚣”一类的话语。
唯独那张实在的脸上……每一条深深浅浅的皱纹,都写满了为难。
“……所以说,除了额外的工程队,随时待命的质检之外,这边还得在武装部报备,让高书记出面安排准备好辖区工作?这是要干什么?”
语气渐渐凝重了下来,就像是嗅到了冰面下某些不一样的“痕迹”,中年领导一手稳稳握着手机通电,一手拿起旁边的笔在文案纸上做了点标注。
“……自己想?我能想到什么?让我自个儿想你总得给点提示吧!不老实啊,什么时候你老序也成了个所谓的‘谜语人’了?”
“得得得,你嘴硬!不说就不说!……谢了,纪律我懂,你放心。”
挂断后的“嘟嘟”两声,电话里再没有声音传来。
起身在这片几十平米的室内来回踱着步子,中年领导下意识伸手去怀里掏烟,却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来烟盒丢在了家里。
一对眉头依然紧锁着,脸色黑得浑然如一片乌云落在了脑袋上,窗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浅色玻璃,照得那张面孔阴晴不定。
无论是来自老战友的些许“指点”,还是二十多年来的实际工作经验,都没能解开他心中的那份困惑,甚至反倒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扰得人心烦意乱。
直到那双目光不偏不倚,却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自己的脚下,落在了这间老办公室的地板上。
上个世纪的简陋青花烧纹瓷砖,在日复一日地被鞋底踩踏的旧事中,早已开始模糊不清的图案甚至生出了细微的裂痕。
明明熟悉到足以让人下意识无视的纹路,此刻却牢牢抓住了困惑者的目光。
仿佛突兀发现了什么思维盲点,又如某些关窍无意间被贯通一般,他的眼神终于遽然一凝。
踩着足下这片坚实大地,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就像费了很大一股儿劲儿似的,透着难言的迟疑与古怪——
“还是说,你难道真的活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