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出租的小房间里,谷胤亲眼看到了那个名为“俞虎”的孩子。
当名为俞应广的中年人插入钥匙,打开房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这个几十平米的房间时,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的孩子依然坐在那张花花绿绿的小凳子上,呆呆的看着电视,目光追逐着电视节目里闪动的光影。
那是一部正在播出的空想型特摄片。
银色巨人被黑暗死死缠绕着,再也无法挥拳,就此失去了仅剩的力量,巨大的头颅缓缓无力垂下,唯有点滴光辉挣扎着,最终在那对明亮的弧眼中消散了踪迹。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向了尽头。
它死去了。
诞生于光辉中的巨神,只留下了伤痕累累的灰暗之躯。炭条般的黑色荆棘一圈圈生长而出,紧紧缠绕包裹住它那曾闪耀的姿态,就此被钉死在了幽暗的长壁上。
……就像渐渐拉远的故事镜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这画风简陋而朴实的一幕,颇为简单的分镜视角,不知为何,却仿佛透着一点难言的庄严与悲戚感。
孩子看得非常专注,僵坐在小凳子上,浑身上下几乎都没有动弹的迹象,就连那双乌黑眼珠眨动的频率都无形间放缓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又或许,其实是期待着什么?
直到提着餐盒的俞应广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抓住那只明显小一号的手掌,那只满是老茧和伤痕的大手盖在孩子的手上,就像握住了一件易碎的瓷器。
“虎仔,爸爸回来了。”
他这才有了些反应,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一样,动作间有些明显的迟钝僵硬之处,转过头来向着自己的父亲。
“爸……爸。”
“……爸爸。”
口齿不清地重复了几遍相同的称呼,他好像也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
不一会儿,他又把头慢慢转过去,继续专注地望着屏幕,像是整个人都已经投入到了电视中那个画风幼稚而成熟的世界中去。
自始至终,这个表情呆板的孩子,都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新客人。
有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说什么。
眼前的情况,似乎比他预想的要麻烦。
额头上还带着大块红痕的俞应广抬起手来,摩挲着这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叹了一口气。
这个大男人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先是把餐盒里的饭菜倒进一口炒锅,放到灶上热了热,又把旁边一只带着油渍的小锅支起,利索地洗了些菜叶黄瓜之类的素食,切片后一块丢进去煮着汤。
用不锈钢碗盛上饭菜,他叠着勺子,放到了孩子面前那张桌子的正中间。
“虎仔,吃饭了,慢慢吃,别烫着了啊。”
孩子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男人又轻轻重复了两遍,这才转过头来,向着门外指了指,“咱们先出去说吧。”
青年点头。
……
两人站在出租屋门外的走廊上,男人又摸出半包烟,下意识地脸上挤出点笑容伸手递向对方,却被礼貌地拒绝了第二次:“谢谢,不过我不抽烟。”
他这才反应过来,收起纸烟给自己点上一根。
“不好意思,工地上给人递烟成习惯了。”
“没关系,我知道,我以前跑业务也给人递烟,”
青年轻轻摆手,神色平淡,眼神却像是在回忆什么,“只是不太会赔笑喝酒,有些吃亏,后来就被换了个更烂点的职位。”
两人都有些不太想说话一样,陷入了僵局。
中年人不安的搓着手里的烟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您看,我儿子他的病……”
“人类脑部比较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刚才看了一眼,我的能力应该还不足以治疗这个孩子……你急什么?听我说完。”
眼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脸色又开始明显逐渐灰暗了下去,青年眼皮跳动,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的情况凭我的确无力应付,但我同样可以试试治好他,可也只是试一试。”
“您是……什么意思?”
大落之后又是大起,眼前这个男人那种沉水之人抱着一线救命稻草的心态依然还没有彻底死心,挣扎着提出了疑问。
然后,他就看到一只手。
一只匀称的手掌,五指尽数张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五成概率,我只有这个数的把握。成功了,你的儿子应该就会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失败,那就不好说了,可能会变得比现在好一些,可能会更糟,甚至有可能会直接脑部死亡,当场毙命。我不是医生,但应该说的,提前和你说清楚一点为好。要不要我来动手试上这一次,由你自己决定。”
俞应广脸上的那副神色就像凝固了一样,声音不自觉的沙哑了几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您要不再看看,就刚才那么一会儿,兴许看错了呢?他还小,您救救他,我将来砸锅卖铁也一……”
“你觉得呢?”
来自对方的反问,连带着眼前这位脸上所流露出的那份近乎漠然的态度,强行堵住了这位父亲所有的退路。
“况且……你为什么会产生‘自己还有将来’这种错觉呢?”
彻底说不出话的中年人,仿佛一块僵在原地的木头,眼神黯淡,整个人宛如在事实面前突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般,双唇无意识地上下开合,却始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那样子就像一条暴露在空气中的鱼,正无力地试图继续呼吸……
等到手里的烟都燃了一大截,他站在房门口,偏出头去,偷偷看着里面那个正在看动画片的孩子。
饭摆在那孩子的面前,他却没有去吃;蜡黄脸色,一副干干瘦瘦的模样,发白的皮肤带着几分不健康的色泽;十几岁大的孩子,甚至没法去上学……
他看了很久,最后垂下了眼睑,低下了头颅。
“他是个苦命孩子,可我不能陪他一辈子……拜托您了,谢谢,谢谢……”
静静凝视着这个仿佛时刻被一座大山压在肩上的中年人,谷胤的眼神微动,像是终于有些东西鲜活了起来。
可仔细去看时,又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你是真愿意赌啊。算了,我毕竟没有这样的父母。”
“那就在外面等着,别让人来打扰。”
————
吩咐了几句,有人重新迈进了这间租屋里,顺手带上了背后的门。
看得出来,这套几十平米的房子里,除了一间卧室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这个孩子的“游乐园”,有人在墙上贴上磁条固定的廉价图画,在地板上为他准备了零散四处的玩具,最边上避开太阳直晒的那个房间,是留给孩子的空间……
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要叹气的某人走到灶台边,把锅里沸起来的汤关了火。这才转身过来,把孩子面前的桌子拉开一些,随手按下了遥控器上的静音键。
俞虎像是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你好,你能听懂我……算了。”
这明显只是孩子的一点本能反应,眼前的小家伙并没有多么关注近在咫尺的客人,而是转了一圈,又要把目光投回电视上。
谷胤的眼神微微眯了眯。
下一瞬,就像机器按下了静止键一样,又好像发条人被拔出了它背上的发条,眼前的小家伙停住动作,眼皮缓缓落了下去。
“轻度神经麻痹……更精细的活儿我可做不了啊……”
有人放下了肩上的包,仔细盯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准确的说,是盯着他脖子以上的部分,那个头发有些稀疏的小脑瓜。
在他此刻的“眼中”,面前这个孩子的头部就像被放在核磁共振下一样清晰可见,丘脑,小脑,中脑,垂体……众多的人体大脑分化组织结构,从大到小,由内而外,历历在目。
不,也不尽然,这恐怕比那还要深入的多,至少普通的检查手段,可绝没法如他这样清晰观察位于眼球后方的框上动静脉与神经相关细节……
但……这并不具备着太多实际意义。
即便是能够清楚看到这些细节,甚至只要随着注意力集中,便可不断“显微放大”脑组织的某一点,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但他始终无法分清颅内具体细小部分所代表的功能组合,更没有能够越过颅骨,直接精确干涉其中某些单独小部分的能力。
谷胤沉凝了下来。
就像之前他操作着一层单薄的磁化铁粉轻易便切开了俞应广的皮肤,旋即又使之高速愈合一样,看着分外简单,可其中单单激发人体信号代谢频率,进而恢复皮肤这小小的一下手段,内里所蕴涵的技术含量,实则远远高于前者那份如同本能般的操作,更是几乎逼近了自身的能力极限。
毕竟,就他的“实际经验”来看,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直接影响别人的身体组织结构这一点,其中的麻烦程度远比单纯干涉自身细胞要艰难得多。
如果说影响自身的难度是一,那么在对于其他人出手时假如想要达成同样的效果,其难度几乎是数十上百。
破坏总比创造要简单,而活物……也往往比死物要精细得多!
这可真是……
再度研究了一会儿,在切实验证了自己没有能力“帮助”这个小家伙的情况下,本已经从包里那几本笔记中刻意抽出了黑色那本,看起来正在斟酌事情的青年突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些东西。
不得不承认,虚拟网络世界之中,大多数沙雕网友们都是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才能勉强派上一点用场的鸡肋存在。但在有些时候,他们也的确是种角度刁钻到让你难以想象的启发面。
——如果一件事你觉得自己难以做到甚至根本无法完成,那么这个时候,你惟一需要做的就是开挂!……风灵月影!证吾神通!
——楼上说得对!另外加一句,如果开了挂你还是感到棘手,那么……一定是你的挂还不够强不够多!///聊天栏-whosyourdaddy.
——前面楼上说的都很好,所以……给俺也整一个!
……
是啊,即便不清楚好坏,但如果仔细算下来,除了这一个,我的确,大约,或许……还有个勉强算得上是个“外挂”的玩意儿?
某种古怪的明悟在心中骤然升起。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缓缓闭上眼,摘下那副已然换成平光镜片的眼镜,抬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意识深处,他骤然沉向了更为无拘无束的空白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仿佛常人直面无穷深海般的异样沉重、毛骨悚然之感,伴着逐渐某个浮出水面的“存在”,犹若冰山浮起的片隅,一点点在思维之中展现出了其影响。
只是这一次,念头并没有驻足不前,而是带着几分无羁般的漠然,直截了当地一头“撞”了上去!
撞向了……那枚“雏形”!
……
同一个刹那间,有人睁开了双眼。
双眸之中,浓郁血色几乎抑制不住地激荡了起来,映着这对眼球仿佛化成了一对红水晶雕琢的宝珠!
然而就在下一瞬,那份刺目的暗红便彻底收敛了起来,深褐瞳孔重新浮现,只在眼底留下一点淡淡的赤影。
青年缓缓坐直了身躯,仰头吐出一口灼热的白气,浑身每一寸间的骨骼都伴着肌肉纤维的自发震颤发出了细密的响声。
唯独那对眼睛深处,空荡荡的一片,不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