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马卡,你看到了什么?快下来!我们移下来的那些牲口骚动的更厉害了,沙暴难道还没有到我们头上吗?”
老人站在地窖的侧向出口边上,焦急地催促着自己的儿子动作加快。
可上面那个缠着头巾,口鼻都被一层滤湿布包裹住的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不仅如此,他半个身子都已经探了出去,脱离了地窖的平口处,甚至就连捂住面布的手掌都放了下来,黄褐色的布条自然落下,露出了他那下颌上的一把络腮胡子。
老胡里安愿意以真主的名义起誓,他从没在自己这个儿子的脸上看到过如此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那是一种仿佛包含着恐怖,狂热,发自内心的振动,夹杂了许许多多的情感,最终熔炼到一张皮肉上所表现出来的——难以理解的脸色!
“阿达!安拉,这是安拉!这一定是安拉的使者!快上来看啊!阿达!快看!”
与其说是催促,倒不如说是癫狂的命令口吻,这明显出了意料外的状况。
老人摘下缠巾从男人身旁挤过,谨慎地一并探出了头去,顺着男人的方向往外望。
“……安拉胡在上!”
老父亲胸膛起伏,剧烈地倒抽了一口气,不慎被空气中的石灰味儿呛了一嘴。
很显然,他的表现,也没能比他的儿子好上多少。
就在眼前,铺天盖地的黄沙正从沙漠深处扑涌而来,仿佛遮蔽了半边天穹般的灰黄浪潮,携带着如同陷入傍晚的昏暗天色,宛如一座座倒扣而下的巨大卷峰,正汹涌激荡着变换着形态。
天地之间一片茫茫。
尽管大多数东西如牲口财物等,都已经提前转移到了地窖内的隔室里,可当老胡里亲眼看着远处属于自己的一点家当,如草车之类的难以掩藏的重型器具,在沙浪中一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还是感到有些实在的心痛,但又无可奈何。
正如祖祖辈辈们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下来,对于这浩瀚之势理应牢记不忘的敬畏——那是用生命和财富换来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偏偏直到更近处的这里,这因大自然之磅礴伟力而成就,雄浑万分,凶险非常的奇观却突然停下了推进,止步不前。
因为,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小小“人影”,此时正挡在了沙暴的面前。
——这是一场完全不成对比,甚至显得有些滑稽而荒诞的“对峙”。
高达百米的“峰头”缓缓倾下,黄浊仿佛云浪激荡,无边无际,好几次父子俩看着那道人影几乎都已经被山浪吞没,可每当失去后劲的弥天沙峰轰然解体时,那道自数十丈的烟尘飞灰中再度从中出现的,看似已然摇摇欲坠的身影,却还是漂浮在那里!
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何等的惊心动魄!
一堵堵扑卷撕咬而来的滚滚黄龙,却被死死阻挡在那个人影的眼前!仿佛一条无形的“分界线”摆在“祂”当面,硬生生分隔开了两边的世界!
这边是昏黄的天色,但还算清晰的视野,人们即便摘下口巾也可以勉强保持呼吸的状态,已经说明了很多信息。
那边是彻底灰黄的沙烟世界,只有在遥遥的高天上,才能看到一份清色。卷动的浪潮横荡浮深,仿佛一座座千变万化的山岳峰峦,一波又一波地拍打撞击在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余灰缭绕,无休无止,却不得越雷池一步。
假使将视野不断拔高,从穹窿之外的气象卫星上望去,一道正“缓缓”推进的黄色斑块,在位于其扩张边缘的某个点上出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凹痕……
谁又能想得到,这居然是沙海对于一个人的“退让”呢?
老胡里安一家人纷纷爬出地窖口,跪在一旁的地上,几名男子围成一圈,按着手中的古兰长经,不住地向着远处空中叩拜祈祷,神态分外虔诚。
此时此地,那个分明同样缠着头巾,在滚滚大浪面前看似渺小难寻的身影,在这些“凡人们”的眼中,却是如此的雄伟壮阔!
……
……
桑坦尼亚,达累斯萨拉姆。
无名的小港口上,拖着自家小渔船的渔民们正在拉收缆绳,一圈一圈卷回船后木筒上,已经上岸的人们用力拉扯着后网,将网中尚在挣扎的新鲜渔获不断收起,谈拢价钱后,便转桶倒入联系好的收购者车上的水箱中。
直到简陋的瞭望塔上,点灯者的惊呼打断了他们的工作。
“看啊!那是什么!”
于是人们纷纷倦怠地抬起头来,顺着海面上日复一日的波涛向远处眺望,就此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夕阳的余晖中,破浪跃起的男子赤着上身,带着盐渍的皱硬皮肤在晚霞中闪闪发亮!
他奋力地高呼着,大笑着,朝着岸边的人们招手,稳稳坐在高高的潮头上,正以难以理解的方式向着岸边而来!
直到更近了些,渔夫们才看清了他的“浪板”……那居然是一群海鱼!
成百上千的游鱼簇拥在一起,以一条一米来长的锤头鲨为点向中来回游动聚拢,生生拼成了一块活着的“底板”,每当男人有些往下沉的趋势时,边缘的一股海鱼便会脱离群体再度游向鱼群中间的下方,再度协助那条锤头鲨调整姿态,托起他歪斜下去的身体。
更多的鱼群,正在男人身后的浪头间若隐若现。
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借着“跳板”,泅渡跳上了港口边上一层私人修筑的低矮防波堤,走了过来,衬着余光,能看到他的身上还带着些已然泡的发白的伤口,但这丝毫无损那一身精壮的肌肉。
只穿了一条海皮裤的男人踩在木板上,没有理会这些以复杂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人们,他只是陶醉的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转过身去向夕阳下的大海挥舞着双臂,狂呼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拥入那宽广的怀中:
“i'mthekingoftheworld.”
……
……
入夜的黑暗城市里,仅有的几点灯光也早已熄灭了下去。
蹲在一栋被炸得只剩下三四层的破楼里,背后靠着承重墙,拉起护目镜,一身叠色迷彩的人躲在隐蔽的偏角上,手里正拿着一柄多角锉刀,来回往返的“修理”着小固定架间夹着的那枚弹头。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硝烟留下的痕迹,嘴角还带着血迹,唯独神态分外认真。
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枯燥一般,他一点点的修锉着这枚弹头,刻意把前面的十字槽口拉歪了一些。
直到最后一口吹下,混杂着金属粉末的尘土飞扬起来。有人瞥了一眼闪着光的通信器,无声无息的挪动了下手边的垫架,按下了通话。
“有三辆一队坦克突破了政府军的人力封锁线,朝着二十六区这边过来了,看路线应该很快就会经过附近,需要火力支援。完毕。”
“收到。完毕。”
收起东西,雇佣兵猫着身子走到窗边,将折筒的内镜探出残存着点碎玻璃的窗框外小心地看了一圈,近处没有发现问题,远处的光线已经看不见了,但相比之下,风险度应该确实降低了。
他缓缓的平复心跳,然后才轻手轻脚地挪动姿势,沿着搭索小心地滑下,飞速落在了另一座楼层的窗口内部,滚地扑灰,然后不声不响地起身上楼,继续沿着下一条预先布置的滑索去往新的一栋残楼废墟。
很快,如此周转数次后,他到达了自己的“阵地”,一个足以控制周围三四条街区的制高点。
已经有些歪斜的高楼上,狙击手从半面花墙后面开始了自己的布置,每个动作都显得轻柔细微。
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响,这一点就像被烙铁灼烧过一样,深深烙印在了在他的习惯中。即便是在这片不再那么显眼的黑暗中,雇佣兵依然维持着足够的敏锐和紧张。
毕竟,不够小心谨慎的人,往往都死得很早。
观察哨的通讯频道里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钢管撞上水泥的轻响。
狙击手默默心里跟着数了起来,直到第八下的时候,敲击声戛然而止。
八点钟方向。
他调整着枪口的位置,将瞄准镜的视野投向了街道的尽头,那套庞然的枪身几乎盖住了他的半边身位。
夜色当中,朦胧的黑影一点点明显起来。
成品字形的钢铁猛兽们平稳推进,低沉咆哮着碾过了纷乱的街头,那些火药在装甲间留下的大片黑色,就如同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破碎的砖墙,倒下的假人,扭曲的钢筋,没有了玻璃的橱窗,枯颓的树干,部分依然完好的灰黑建筑……
看似空无一人的破败城市里,只有大功率柴油发动机不休不挠的轰鸣,履带压过地面时的轰隆声响,此时显得如此清晰与刺耳。
“报告情况。完毕。”
“一辆老式t-55改装的重型装甲车,一辆阉割t-72,最前面这辆可能是缴获改新的产物,看炮筒偏向美式的m1a1,其它部分配置也混杂的厉害。完毕。”
狙击手皱起了眉头,将子箪填装上膛,将通讯切入发言。
“我还能开一枪。你们能应付几辆?完毕。”
对面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有些急切了起来,“一辆,火箭筒和上次的反坦克导弹已经快没有了,如果不行就放他们过去。”
狙击手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拉了一下枪栓,对齐三角架的细微偏向。
“那就打,两辆交给我。开始前让人先从后面袭击一次那辆t-55,务必对线它们的位置。完毕。”
“收到。完毕。”
重新进入静默,脸靠在瞄准镜上,狙击手一动不动的从墙缝间探出了枪口,再也没有动弹,只有那点轻微的呼吸声渐渐悠长了起来。
很快,没有任何征兆,一条“火龙”便咆哮了起来,拉着长长尾烟的火星从楼道间扑出,径直撞向了最后方的装甲车,迸炸开成片的火云!
在这样的夜里,灼烈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大片环境,令人眼球分外难过。
狙击手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影直接从那点“火星”来源的楼体另一端跳了出去,在间隔了至多十几秒的时间后,校准到位的坦克炮口也随之怒吼起来!
“砰呲!”
沉闷的轰鸣,在街道上卷起了浓烈的烟雾与飞灰。
仅仅一炮之下,那栋无辜的小楼被轰开了大半边的楼体,碎渣乱飞,一块铁板甚至砸在了十几米外的长灯杆上,一同倒地。
从烟雾中冲出来的装甲车显然还没有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害,侧面装甲成功顶住了这次火箭筒的突然问候,而它的队友们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机动与还击。
坦克装甲车间开始了加速移动,从开始的三角布置到试图疏开队形以获得更为灵活的周转空间,最前方的坦克有意识的开始了对于周围建筑的试探性扫射,后两辆坦克则在不断校调进行方位,尝试进一步在主街道上拉开交叉火力线。
差了些……
还差了些……
狙击手仿佛成了一座雕塑,心里在不断对比计算。
又是一发火龙扑上了空中,却没能击中对手,短暂的爆炸落在了正在折返炮塔的t-72一旁的楼体上,大片的水泥土沙哗啦泄下,眼看着上层的楼板也摇摇欲坠,有可能被埋陷的坦克一边开火“回敬”,一边连忙加速冲了出来。
相比之下,城市巷战对于坦克而言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很适合发挥的环境。
仿佛有一条直直延伸的虚线在眼中缓缓对标,那台正在输出火力的混杂坦克与t-72各自的位置就在两条与之交叉的线上,伴着街头的升腾而起的大股火焰与烟尘,狙击手的瞳孔渐渐放大,眼中血丝逐渐明显,头皮微微鼓胀,有隐约的血色从皮下冒了出来……
直到……它们从各自的线上,经过了这条虚线!
一个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
同向重叠!
一发弹头遽然挣脱了枪口,在空气中拉出了隐约的红弧!
剧烈的震动让雇佣兵几乎有些抓不稳手中的武器,伴着这一枪出膛,仿佛无形间某些额外的东西也一并被瞬间抽离,让他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嘴角流下了新的血迹,但狙击者依然睁着眼。
两团火红的爆炸光焰,伴着黑烟在远处的街道上同时升腾而起!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一发平平无奇,与尚在枪膛中的同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普通大口径重型子箪,却前后击穿了两辆坦克!
一处正面,一处侧面,位于同一条线上的两处装甲,被恐怖的动能直接熔化洞穿!
位于前方和侧后的两辆坦克近乎于同一瞬间失去了联络!剧烈的冲击掀动了周围的房屋,看着火焰中紧接着出现的二次爆炸,装甲车上的士兵们却不由自主地反应慢了一拍,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球!
像是尚嫌不足一般,又是几道火龙冲着那两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扑了上去,碎裂开来的金属带着火焰飞出了很远,在地上留下了液态的可燃物,而“伤员”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的确是油箱穿透弹药殉爆,无药可救!
看到这里,狙击手终于眼前一黑,人事不省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