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新换不久的电表箱被打开了外盖。对外暴露出来的计数模块上,一个荧光闪烁的数值正在高速跳动。
身着藏青中山装的老人瞥了一眼,转身走向电梯。
楼层控制器的上方,负一楼的楼层标识正亮着。他仔细看了看,按下了通往楼层九的符号,双层金属门跟着悄无声息地关上。
很快,深绿的图标亮起,停在了第九层。
扣上手腕处的三颗小纽扣,对着镜面般的金属壁,老者一丝不苟的整理好衣服领口,提着包大步走出电梯。
转过走廊,验证了身份,很快,一处办公室门口的值守人员为他拉开了门。
“褚老,您来了。”
“嗯,听说事儿有点大,老刘都把他带的那个项目停了,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专门来看看。”
屋子不大,两三张桌子坐了两个人,穿着身单位制服,蓝灰相间的料子,直到刚刚老人开门进来的时候才抬起头来,之前似乎都在对着电脑发忙。
主办公桌前的中年人笑笑,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老人也不客气,顺势坐在对面的会客椅上,旁边秘书端过一杯清茶,恭敬地摆在桌前,便自觉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谢主任,挑能说的给我这老头说说吧,是怎么了?”
正襟危坐,老人也没有去碰茶杯的意思,目光只是投在墙上的装裱大字间流连。
笑了笑,中年主任并未计较老人的直白,反而是先劝了一句。
“您今天过来,路上估计也累了,喝口茶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也好。”
老人端起茶杯,水汽氤氲,热度恰到好处,泡开的青芽片片如剑,匀称紧致,底色碧绿通透。他虽然不懂什么茶叶,但也看得出品相,索性一口灌了下去。
“茶不错。”
茶水入口回甘,口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清香,整个人仿佛都跟着精神了一些,老人赞叹了一句,随手把瓷杯放回了茶盘上。
谢主任笑眯眯的看着客人牛嚼牡丹般的动作,却也不以为意,等到老者停下手,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再来一杯?”
“喝过了,谢主任,直接说事儿吧。”
“行,那就说正事儿……其实啊,您今天要是不过来,过几天我们这边估计也要去找您了。”
感慨了一句,中年人的笑容不改,但语气却低沉了些许。
他伸手从一旁的文件格里翻了翻,任纸页在指间刷刷地筛过去,最后准确抽出其中一份纸质文档,看了眼折角标记,起身递给了老者。
上面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新鲜油墨味儿,是刚打印出来不久。
“这是什么?”老人把东西拿在手里,却没有急着去翻。
东西既然给了他,那就是他能看的。但该问的,还是要先问一句。
谢主任的笑容依然没变,黑漆漆的眼珠子眨了眨,却透出几分苦笑般的自嘲感,好像是人突然牙疼起来了的模样。
“这是国家物理实验室最近的重点实验报告,内容保密级并不高,只是关于基础物理的一些研究。您是凝聚态理论方面的专家,看这东西应该很轻松。”
“基础物理?没有理论突破,这方向目前投入攻关意义不大吧?”
老者从胸前兜中取出一副老花镜戴上,轻轻翻开了面前的报告。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除了a4纸翻动的声音不时响起,房间里的气氛好像冷淡了下来,只有壁挂式空调的轻微响动依然孜孜不倦。
直到老者停下了翻页的手。
伴着这个动作,他的气息好像都变得紊乱了一些。
“这是什么?”
僵局被打开了,可老人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也都皱了起来。
笑意渐渐收敛了起来,中年主任沉吟了一下,这才开口。
“这就是最近的实验报告,对照数据一切从实。国家目前正在加速投入对基础物理的再测试论证,您手中这份,主体是来自祁骁兵老先生的实验室截至昨天的简略分析结果,但全对照分析图是当前我国多地实验室的共同测算反馈。我听说为了这份报告,祁老先生这个月率领团队一直处于封闭式管理,每天都要在实验大楼里随机开一到五场实验。”
老人没有回话,只是把文件往回翻了两页,视线停在了纸上某个地方。
——那是一行加黑粗体的数值范围标量,内容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遮掩的摆在了它的读者面前,却仿佛带着某种动人心魄的魔力,令人忍不住一遍遍仔细扫视。
那份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深邃墨色,就像一团无从揣测的迷雾。
“……所以,老祁和其他人的结论就是,我们可认知条件下的普朗克常量,确实改变了?”
“对。甚至还不止如此,科学院在四周以前就提出申请,跳过耗时流程更新了一批尖端设备用于提供给王郊老先生的团队入驻,而他和祁老先生最后得出的实验观点一致,我们所测得的普朗克常量……不仅仅是单纯的改变了数值,而是目前依然处于变化过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之前说的过几天也要来找我的意思。”
“是的。但这还不算完,从上个月起,我国各地部分知情的高级科研学术机构就已经在下了二次保密条例,尤其上京本地的高密级实验区正在征召人员加速运转。从其中的一部分实验结果所显示的情况来看,老实说很不乐观。”
喉头耸动,但面色不改。老人下意识悄然咽了口唾沫,感觉到室内似乎有点闷。
古人有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为治心之道。
但不得不承认,他又一次开始为自己这幅年过七十,却还从未检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年常见脑部血管、心脏类疾病的健康身体,打心底里感到由衷的庆幸。
“他们发现了什么。”
“您大概也能猜得到……我们的基础物理教科书,可能很大一部分内容都要重新编写了。”
“这不合理。如果是这样,老头子我现在根本不可能这样安稳地坐在这里,这世道恐怕也早就已经翻天了。”
苍白的眉头一挑,声音依然沉稳。
“是的,研究人员里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与您如出一辙。不得不说您的心态保持很好,有几位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的验证后直接不得不休了病假。”
“但无法否认的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此,即便是这样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您明白吗,它们已经改变了,而我们的世界却依然在沿着以前的轨迹继续正常运转下去……这或许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包括国家的紧急检测结果在内,尤其显示核能发电站等在内的重要设施依然在正常运行。我们的生活仍然在继续,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一样。”
谢主任终于控制不住脸色,叹了口气出来。
他完全能够理解眼前老人的想法。
——如果一个你将大半生的热血与精力都尽数投入,为之付出与攀爬的东西,却在你半只脚已经渐渐跨入棺材的时候,突然如川剧变脸般对你露出了相驳的另一面……
你大概也会觉得:哦,人的一生啊,就好像一个德云社的笑话!
唯有苦笑。
可谁让上帝也会掷骰子呢?
几乎没人知道,在他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已经有提前入驻的呼吸机与急救医疗班正在待命,连救护车都一并联系好了,就是担心这些为共和国奉献了一生的老前辈们听到消息后受不了刺激,万一出点问题,大家都不好收场。
唉。
伸手解开中山装衣襟最下摆的那颗扣子,老者闭目休停了一会儿。秘书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取砂壶为他面前的茶杯斟满碧水,合盖放好,又退出了办公室。
“谢主任,说说其他的吧。”
“最近国内有点不安稳。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有关单位在做辐射测定时,质谱仪无意中检测到了空气里似乎出现了某些新东西,新物质。国家动用了大规模实验投入,却还没有捕捉到对应粒子,有人提出可能是以波动性特征为主的类能量形态,还有人甚至觉得我们的‘目标’不止一种。”
“空气里?范围呢?”
“……全球。”
老者再度睁开了眼。
好像有点气闷,或许自己确实不太适合呆在室内。
“其他的呢?”
“国内的环境监测系统表示捕捉到了活跃的低烈度地质运动信号,我们脚下这颗星球可能有点不太安分,但目前来看,还无法确定会在未来产生的具体影响。包括研究人员多次测定的行星引力系数,据报告都已经出现了一定的数值变化。”
“重力也在变?”
“对,引力系数变化量轻微,但确实存在。按理来说,就连我们外太空布置的卫星现在应该早就受到了影响才对,国内的相关研究也在对比验证,天文台的近期资料分析甚至还发现宇宙红移在额外加速……”
…………
…………
一个多小时后,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出现在了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门口,兼职秘书的学生连忙上前接过包,为他拉开车门。
老者一言不发地坐了上去。
只有当司机插入钥匙,油门轰响的那一刻,学生分明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叹息。
“这世界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