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搬家的第二天一早,姚二嫂带着小女儿领娣来串门,给江满送了一把韭菜来。
“二嫂,怎么又麻烦你给我送菜来。”
“老宅院里的。”姚二嫂说,“我寻思你刚搬到这边,没菜,这是我们分家前种的,大家都有权吃。”
江满却总觉着姚二嫂不像专门来送菜的,果然,放下韭菜,姚二嫂笑嘻嘻跟江满聊了起来。
“昨天她大姑不是来了吗,路上可能跟人打听你的事了,回去骂了姚香香一顿,死老太婆还护着,娘仨吵起来了。”
“真的?”
“真的。”
江满其实真有些意外。她以为,姚香玲就算知道了,顶多也就在心里判断她娘不对,兴许劝劝,却未必会想去替她伸张什么正义。
人有亲疏,毕竟那边是她亲娘和亲妹妹。比如姚香玲可从来没说姚志华不该离婚,毕竟从她这个姐姐的角度,弟弟要娶个更好的媳妇,有文化有地位有城镇户口,她也没啥好反对的。
姚二嫂说:“我家那墙不是还没砌好吗,只能生产队不上工的空当砌,才砌了一小半,我听见他们吵架,就去临边屋里听着呢。”捂着嘴,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去听的时候已经吵起来了,起先声音小,吵着吵着声音就大了。死老太婆骂她大姑胳膊肘往外拐,说你不好,说你……”
她顿了顿,看看江满。
江满则笑道:“没事,她还能说我什么好话,二嫂你说好了。”
“死老婆子说你配不上她儿子,不要你是理所当然的事,结果姚香玲就说,配不配的上,都是人家夫妻的事,是老三的事情,就算要离婚,你当婆婆的也不能替儿嫌妻,也不能折腾个孕妇,差点害死人命。又说她大姑父刚提拔了呢,是不是她婆婆也该撺掇儿子跟她离婚。”
“老太婆就撒泼哭嚎起来了,又哭又骂,说亲闺女堵她这么难听,亲闺女都不跟她一心了。结果她大姑赌气走了,中午饭都没吃。”
“大姐夫是个好人。”江满一笑。
“是个好人,还叫我俩闺女也该好好给她上学,将来好有个出路。”姚二嫂说,“他老姚家一家子,谁看得起我两个丫头了?”
想想姚香玲,被姚老太养大的,能教出什么好的来,看看姚香香就知道了。可姚香玲十八岁嫁给王复兴,也就是个人格半成品,婆婆善待她,王复兴能降住她,也能正确引导她。
反过来想,要是姚香玲嫁了个自私恶劣不着调的男人,恐怕也过不出什么好日子来。
“对了,昨天下午,她大姑走了以后,那个没人要的小妖精来了。”
小妖精?江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赵明歌,姚志华那个苦命恋人女同学。
按说这个时候,才刚刚分家第三天,赵明歌不大可能就知道了。也就是说,明知道她这个“原配”就住在家里,赵明歌还主动上门来,也是服了。
原主的记忆里,姚志华考上大学之后赵明歌也来过,不过是跟几个同学一起来的。也就是从那以后,赵明歌就跟姚家人有了往来。
“二十七八岁了都没人要,还敢跑到家里来勾男人,可真不要脸。”姚二嫂呸了一口说,“我看比你差早了,没有你高,也没有你好看。”
“二嫂,不是这么比的。”江满笑,“人家是居民户口,城里人,爹娘也重新得力掌权了,干部子女。再说人家是早年的情分,同学恋爱。”
原主在的时候,老姚家的人说话谈起赵明歌,都不用背着她,当着她的面都照样说。听说赵明歌现在回了城,她父亲原本是县里哪个单位的副职,大革命正职也下放了,死在下放的地方,现在他落实政策,回来成了正职,赵明歌也安排了好工作,在县里文化馆。
“狗屁情分。我跟你说,那时候你还没来呢,他俩好的时候,我也才刚嫁过来,两个都十七八岁,两人大概真有那意思,可那女的爹娘不同意,嫌弃老三农村泥腿子,人家压根就没瞧得起他,嫌弃他们老姚家门第差了,才没成的。接着那女的她爹被打倒了,她才去插队。现在倒是上赶着同意了,为啥呀,还不是他家闺女剩下没人要了呗,嫁不出去了,偏偏咱家老三考上大学了。”
“她来干啥呀?姚志华又不在家。”江满纯好奇,难不成想看她这个大肚婆的惨状,找她示威?
按说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知青,北大荒插队那么多年的,不可能这么幼稚吧。
“说是来给姚香香送书。”姚二嫂呸了一口,“啊呸,凭她姚香香也想考大学,做梦还快些。那小妖精来时,邻居几个在路边闲聊天呢,有人问,老太婆还说是她干闺女。”
“认了干闺女了?”江满睁大眼睛,“哎,这倒是个好办法,以后来往方便。”
“呸!一家子不要脸。”姚二嫂一言以蔽之,“她三婶,你就由着她来呀,我要是你,我非得去骂她不可,我骂她个不要脸的骚货。反正你挺着个大肚子,她也不敢把你怎么着。”
“我可没那力气。”江满笑道,“我这儿安心等着生孩子呢,可没那闲心管闲事。”
安心待产。
随着预产期越来越近,江满自己也越发小心起来,江谷雨起先隔隔三岔五来看看,眼下就更勤了,基本上一两天就要来一回,每天早起跑来看看。
“我要是会骑自行车就好了,要来就很快了。村里我能借到自行车。”江谷雨说。
“找人教你呀。”
“谁能教我?”
“喏,外头愿意教你的小伙子一抓一大把,你出门喊一声,别说教你骑自行车,抢着给你买自行车的都有。”江满冲门外努努嘴。
“姐,你现在越来越坏了。”江谷雨不依地跺脚。
时下婚俗,三转一响是高标准,其中“一转”就是自行车。
她现在经常来,村里人也就眼熟了,未婚的小伙子当然更加注意她,搭讪说话的不要太多。
然而江谷雨这样的姑娘,她可不傻,精着呢,可不会随便让谁搭上话。
麦收忙过去了,夏茬作物也种下了,眼下生产队就是间苗锄草的零碎活儿。江满算着日子,就问江谷雨:“谷雨,我离预产期不算今天还有九天,你跟家里说一声,看看能不能住过来陪我。”
“我来的时候说过了。”江谷雨说,“今天我来,还拿了换洗衣裳,今晚陪你住下就不走了。”
“嗯,那好。你要是不在跟前,等我要生了,连个人送我去医院都没有。”
“姐,我看咱得跟队长叔打个招呼,叫他心里有数,到时候咱还得用生产队的驴车呢。再说你要是生了,我一个人怕弄不动你,又没经验,我还真怕我忙不过来。”
“你一个人肯定不行。”江满笑道,“放心吧,肖秀玲说她陪我一起,到时候你记得喊她一声,她说去帮我抱小孩。”
“那可好。”江谷雨说,“姐,你跟肖秀玲倒是处得来,我好几回遇见她带着孩子来坐。我看秀玲姐人真不错,小杨杨也怪好玩的。”
“同病相怜。”江满莞尔。
其实,说同病相怜也不太对。村里人眼中,肖秀玲大概是被抛弃了,可是人家却有得力的爹娘,爹娘能护着闺女,还有个贴心的弟弟,弟弟愿意护她,愿意养着她。
江满转念一想,她也不差呀,她娘家就算不得力,可她也有个贴心的妹妹呢。
“对了,谷雨。”江满眨眨眼睛,“肖秀玲的弟弟十七了,小伙子长得挺好,按说跟你也合适。别的不敢说,肖秀玲家爹娘都是很好的人,肯定不会给儿媳妇气受。”
“姐,你说啥呢,怎么逮着人都想跟我往一块拉扯。”
“能怪我吗,村里光有人跟我打听你,明示暗示的。”江满掰着手指头说,“喏,咱后边那个四虎,十八了,他妈跟我问你。村后那个姚胜利,十九了,那天让他嫂子来问我,还说跟你正好一般大。还有……”
“行了行了,姐,你可别数了。”江谷雨臊得慌。
“那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江满侧目看她笑,“急当然不急,可你总得考虑呀,你都没个反应。咱娘不在了,长姐如母,我不给你操心谁操心呀。”
“姐,你现在说话怎么都一套一套的。”江谷雨嗔怪地白眼,“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肚子吧,你还怕我嫁不出去咋的。”
“我当然不怕你嫁不出去,我那是怕你挑花了眼。”
姐妹俩正说说笑笑聊着,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请问,江满同志在家吗?”
谁呀?江满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没想起来是谁,便示意江谷雨:“去看看。”
江谷雨头一低,赶紧跑出去了。不知为啥,江满总觉得这姑娘的神态反应有些不对,还没顾得上细琢磨,外头的人就进来了。
居然真是熟人,认识的。
藏蓝警服,大盖帽,刘公安。
“哎,是刘公安呀,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江满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椅子,小心地想站起来,“刘公安同志,快来坐。”
“哎,你身体不方便,可不要起来。”刘公安放好自行车,赶紧几步走过来,伸手虚虚地请江满坐好。
对方年轻,虽说实际年龄可能比她还大,可在江满眼里就是个小年轻,又是民警,江满便安心坐下了,笑着问道:“刘公安,你怎么来了,有事找我吗?”
“没什么事,就是今天来你们生产队传达落实一个治安精神,想到上回的事情,顺便就过来看看你。”刘公安打量了一下江满,笑着问,“你现在……快生了吧,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快了,离预产期还有不到十天。”江满笑问,“刘公安,今天就你自己来公干呀?”
“老张同志一起来的,他所里有事,先赶回去了。”刘公安道,“我刚才跟他说我没别的事,想顺便来看看你,他还嘱咐我呢,说上次你九死一生的,算是命大,等到要生了可不能马虎,最好还是去医院生。”
江满心里一暖,当日在医院,三言两语的交集,人家是公务,两个素不相识的民警同志还挂记着她。这年代的好人真的很多。
“可真是谢谢你们了,你帮我也谢谢张公安。我记着呢,肯定去医院生。”江满想想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搬到这儿住了?队长叔跟你们说的?”
“哦,不是。”刘公安一指江谷雨,“江谷雨同志说的。”
“啥时候跟你说的?”江满惊讶。
“前两天,她去供销社买东西遇见过。”刘公安笑,“我遇见她好几回了,我们派出所,不是离食品站、供销社都很近吗,我们又常出来转悠巡逻,好几次遇见她上街买东西。”
“哦。”江满便若有所思哦了一声,看看身边坐的江谷雨,这姑娘却低着头择菜,脸上看不出啥反应。
“刘公安,真感谢你们挂念我。您这算是……办案回访?”江满笑。
“嗐,顺便来看看你,你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刘公安顿了顿,“我叫刘江东,你叫我小刘,刘江东,都行,可别一口一个刘公安同志,怪见外的。我就来看看您,也该回去了,你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叫江谷雨同志去所里说一声,跟我们不用客气。”
“有困难找警察,我记住了。”江满扑哧一笑,“小刘同志,先说好了啊,有啥需要帮忙的我可真不跟你客气。你们当民警的可真好。你也别一口一个江满同志、江谷雨同志了,你叫我江满,愿意的话就叫一声江大姐,叫她也叫名字就行了。”
江谷雨眼皮一跳,刘江东却已经笑着答应了。
“哎,那行,江大姐,江……谷雨,那我先走了。有需要您就找我。”
刘江东推车出门,江谷雨客气地送他到门口。等她转脸回来,江满便笑着问了一句:“谷雨,你跟他现在挺熟的呀。”
“姐,你老毛病又犯了。”江谷雨神色不变,“你可别瞎琢磨,人家是公安同志,是专门来关心你的,上回碰见我还关心问你呢。”
这个保守年代,有些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江满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刘江东看起来总该有二十五六岁了,小伙子相当不错,说不定也该有对象了。
所以江满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江谷雨从这天起,便陪她住了下来,守着她待产。她肚子大,身子显得很蠢,不少人都说很可能提前几天。
江满可没想到,这慢性子的孩子,一直超过预产期六天,等的她都着急了,才终于临产了。
居然还真让刘江东把她送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