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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光怪陆离的铁血儒案(1 / 1)

这位校士大臣,是御史大夫府的御史丞,也就是冯劫的副手。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总司帝国百官查核考校,职责重大权力显赫。然大秦政风清廉违法是从,是故这御史大夫府对帝国群臣而言,却也并无威势赫赫之感。然一人鱼龙混杂的博士宫,御史丞之纠察威力立即大显功效,旬日之内立杀方士术士三十余人,博士宫顿时人人惊骇了。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学宫中央的露天论学台前。

这御史丞也是奇特,满头灰白须发,古铜色脸庞始终荡漾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教人莫测深浅。那日摆好了法案,十名执法重剑甲士两侧一站,御史丞便宣读了勘验士子的御史大夫令。令云:“诸生奉诏为官士,当考校才具,量才录用,虚妄不实者依法处置之。”而后御史丞淡淡宣布,先行勘验方士术士之才具。战国之世谁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说,不容纳方士术士,禁止方士术士。然皇帝诏书大召方士术士,分明便是法令改了,方士术士们也才敢纷纷冒将出来。今日一闻勘验之说,方士术士们尽管心下忐忑,也还是惊喜万分地接受了。谁能说,这不是皇帝在选传说中的求仙圣使?

“方士许胜。”御史丞看着简册念了一个名字。

“方外之人许胜,参见大人。”一个老方士神闲气定地离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识天下百草药石,一应暗疾,不问可知。”

“好。先生请看,此乃何物?”御史丞从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丛绿草黄花。

老方士接过这丛花草反复端详,已经是满头汗水无以张口,突然愤愤道:“此草腥臊恶臭,绝非人药之物。”

“座中可有农家之士?”御史丞高声发问。

“在下便是。”一个端正的布衣后生站了出来。

“敢问足下,此草何物?”

农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于麦田杂草之中。大人刚刚从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点,坐席中一片哄笑。

“敢问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戏谑过甚也!”老方士满脸涨红。

“再问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浑然不计老方士情急羞恼。

“大人……大体,阳事不举……”老方士艰难地吭哧着。

“阳事不举?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体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专一看阳事,果然不差。”御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头问,“你等且说,老夫幼子多大?”

“刚过满月之喜!”重剑甲士们异口同声。

“就是说,十一个月之前,老夫还举得?”

“大,大人……戏谑过甚……”

“方术不验,才具虚妄。斩,立决。”御史丞那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倏地没了。

“大大大大人,这这这……”

老方士上牙打着下牙一句话没说得囫囵,便被两名黑铁塔般的重剑甲士轰然架起拖了出去。片刻之间,场外一声惨嚎。方士术士们人人变色。如此这般的勘验方术士之法,便是后来被博士们大肆攻讦,并被司马迁写入《史记》的一桩所谓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如此旬日之后,方士术士们再无一人敢说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话:“在下无能,不敢期冀录用,乞放在下回归山野。”再考校占星、占气、占候、堪舆等阴阳家诸流派士子,也都无一人敢说自家通晓天机了。御史丞见此等寻常神气活现,动辄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的术士们大见畏缩,连囫囵话也说不来了,只知诺诺连声,不胜其烦,遂下令道:“法家墨家兵家农家医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须考校,等候任职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后,老夫与奉常大人请得几位学问之士再来查验。”说罢便告散场了。整个博士学宫如逢大赦,顿时瘫倒了一大片。

在博士官士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有两个人物开始了秘密谋划。

这两个人物不大,效用却非同小可。他们直接引发了一场千古铁血大案,堪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故此,对这两个人物得从头说起。这两人都是博士,一名卢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韩国人,是博士学宫的儒学博士;卢生是齐国人,也是博士学宫的儒学博士。只是卢生的名头大一些,当年是被皇帝近臣赵高领进博士学宫的,挂着儒家博士名头,终日却神秘地忙碌着谁也不清楚的事情。卢生任博士大约半年之后,侯生奉博士仆射周青臣之命,做了卢生的辅学(副手)。侯生问:“卢生治何学问,如何需要辅学?”周青臣皱着眉头说:“莫问莫问,上命差遣。”直到三年前,卢生知会侯生,说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风习,以对皇帝提出对策。侯生以为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为奋然,欣欣然追随而去。也就是在那次历时年余的名山大川游历中,侯生知道了卢生的真实身份与真实使命,惊愕得好长时日回不过神来。

那是在游历到故齐国的之罘岛时,侯生实在不堪这种无所事事的闲逛,愤愤然要回咸阳,卢生才对他说出秘密的。卢生说,他是齐国方士,是与另一个老方士徐福一起被秘密召人皇城的长生特使,使命是两项:一则护持皇帝体魄健旺,二则为皇帝求取长生仙药。徐福留在皇城守护皇帝,而他之所以进了博士宫,是要物色求仙人才。侯生毕竟有些正道治学根基,更兼笃信儒家不涉怪力乱神之信条,遂大大地不以为然,指斥卢生是盗名欺世,给儒家头上栽赃。卢生却不慌不忙悠悠一笑,大说了一番秘密使命的好处,末了道,只要足下忠实追随老夫做事,至少三两年后,老夫举荐足下做个太史令不是难事。侯生心头怦然大动,顿时红着脸不说话了。

毕竟,学而优则仕,是每一个儒家士子的梦想,侯生如何拒绝得了一个赫赫太史令的诱惑。卢生见侯生人辙,破例讲述了他的两则惊人之举。一则,朝野秘密流传的那句“亡秦者胡也”的预言刻石,是他的手笔。侯生大为惊讶,连伺了一串,何处见到石刻的?如何能证实是上古遗物?为何说是足下的手笔?凡此等等,卢生一律都是笑而不答,只一句话了事,你只知道可也,无须多问。第二则,是他对皇帝讲述了“真人密居密行而长生不死”之道,皇帝才修筑了复道、甬道,将所有的宫室车道都遮绝连接起来了。

“子云方士虚妄,足下自忖可能如此改变皇帝?”卢生悠然一笑。

“人臣……不能……”终究,侯生还是没话可说。

卢生又说了一件事。一日,他随皇帝从高高复道前往梁山宫,在山腰看见了山下大道上的丞相仪仗车马气势威赫。皇帝皱着眉头说了句:“丞相骑从如此之盛,暴殄天物也!”没过多久,不料皇帝又见丞相车骑,却少了许多。皇帝大怒,说这分明是身边人泄漏了朕话,下令一一拷问那日侍从。最终无人承认,于是皇帝便将那日身旁的人都杀了。卢生说,幸亏那日他不在皇帝身边,而是先期到了梁山去为皇帝配药,否则岂能有得今日?

“子云效力皇帝,足下不觉胆寒么?”

“寒……”侯生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打了个冷战。

当游历到会稽郡时,卢生吩咐侯生在震泽(今太湖)东岸的一座山庄等候,他自己要去做一件私事。卢生一去月余,回来后风尘仆仆疲惫至极,倒头大睡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究竟何事?卢生虽始终没有吐露一个字,然其举止神色却呈现出一种难以按捺的兴奋,以至侯生疑虑了许多时日。后来,回程路过侯生故里,卢生颇为神秘地一次给了侯生百金,说是此次完成使命的皇帝赏赐,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寻常人家,得此重金大为惊喜,对卢生的种种疑虑立即烟消云散,觉得这个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个通天人物,否则,何以能如此不动声色地举手便有百金之赏?也就是从携带重金荣归故里的那一次开始,侯生成了卢生的莫逆至交。

御史丞的勘验杀人事件,在博士宫引起了极大恐慌。六百余新进儒生,更是弥漫着惊恐不安,纷纷流传着国府独独刁难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如何在勘验儒生博士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时,卢生轻步走进了侯生的四进庭院,径人寝室将沉睡的侯生拉了起来。侯生万分惊讶地看着这个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无论如何不明白卢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如何能不惊动一个仆人而如此准确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来不及细问,侯生便跟着卢生走了。垂帘辎车一阵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极其隐秘的庄院。卢生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里,侯生看到了种种生平未见的稀奇古怪的物事。烛光之下,种种石工刀具、各种颜色的怪石、各种颜色的草药、各种式样的鼎炉、叫不上名字的种种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积,侯生又一次惊讶得语不成声了。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卢生正色一句,拿来了两罐凉茶。

两人在一张坐案前对面坐定,卢生却良久没有说话。侯生不明就里,对此等神秘所在又大觉不适,焦急地催促卢生快说。卢生长吁一声,突兀开口道:“足下身为儒家博士,宁不为儒家存亡忧心乎!”侯生惊讶道:“儒家有存亡危机?兄台何须危言耸听也!”卢生轻轻冷笑一声道:“方士术士尚且惨遭横祸,儒家岂能没有更大灾劫?”侯生道:“儒家毕竟正经学派,有教化之能。”卢生冷冷道:“正经学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里,方士尚且有用,儒家则连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局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说,皇帝看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这,这次皇帝为何也杀方士术士?”卢生道:“这便是大险所在。皇帝为了根除六国老世族复辟,要先根除种种呼应。这是打国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轴心!先拿这群方士开刀,一石二鸟: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虚妄,又教天下明白,复辟贵族与方士术士一般,都是妖邪虚妄之士!方士之后,便是儒家!足下不信么?”侯生惶惑道:“兄台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门?兄台既非儒家,何以如此关照儒家?”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门。”

“啊!那那那,兄台何许人也!……”

“好。老夫今日便显了真身。”

“真身?”侯生心头猛然一个激灵,如遇妖邪一般。

“老夫,本名鲁定文,鲁国宫室后裔……”

“啊!周,周,周公之后?”侯生又一次瞠目结舌了。

卢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汩汩大饮了一阵凉茶,这才沉重缓慢地说起了自己的家世。卢生说,自己是鲁公嫡传子孙,自鲁顷公二十四年之后1,鲁室公族悉数败落流散。自己的父亲不堪屈辱,不到三十岁便死了,临死时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定文。鲁定文是被母亲在艰难中教养成人的。还在童稚时期,母亲便亲自教定文读《鲁颂》。每日鸡鸣时分,鲁定文便要捧着竹简在小小庭院里高声念诵:“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诸侯于鲁,大启尔宇。敬明其德,敬慎威仪。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保彼东方,鲁邦是常。复周公之宇,万民是若!”

鲁定文十六岁那年,母亲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一双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一天,母亲将儿子唤进了狭小庭院最后一进的家庙,教儿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发苍苍身着赭红补丁衣裙的母亲,靠着红漆剥落的大柱,庄重地开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本姓姬,乃周公后裔。”鲁定文没有丝毫犹豫。“而今姓甚?”

“定文而今姓鲁,明鲁国不灭之志!”鲁定文同样没有丝毫犹豫。母亲又问:“鲁定文志向何在?”鲁定文高声回答:“光复鲁国社稷,传播周公礼制!”母亲又问:“鲁定文,母亲今日为你铭刻终身之誓,你可愿意?”鲁定文昂昂回答:“定文谨受母教!”

那天,白发母亲用大朱砂笔在鲁定文的背上盲写了四个大字——复鲁社稷。清晰的感觉告诉鲁定文,失明的母亲绝没有将笔画重叠在一起。而后,母亲颤巍巍地摸索着用缝衣针一下一下地刺扎着红字……少年鲁定文脊背鲜血横流,却没有一声哭喊,因为母亲的泪水已经打在了他的背上……刺完字的第三日深夜,母亲无声无息地死了。鲁定文在母亲的手边发现了一方白绢上的六个血字:“儿求学,莫守丧。”料理完母亲丧事,鲁定文背起了母亲早巳预备好的青布包袱,走出了破败的庭院。

未了,卢生平静地说:“我孤身求学,历尽艰辛,终于入了儒家,做了孟予首徒万章大师的弟子。然则,我心中的誓愿一刻都没有泯灭。于是,多年之后,我又孤身远游,在齐国海边遇到了一位老方士。我看到了踏进各国君主最机密处的路径,于是我修习了方士之学,且学得很是精通……”

“兄台何以走到了皇帝身边?”侯生急不可耐。

“老夫很早便开始揣摩秦王,直到他灭了六国。老夫的评判是:如此一个终日忙碌的急功君王,其体魄必定有种种隐疾。于是,老夫游历到了咸阳,以喜好车马结识了精通车马的赵高。切记,赵高是唯一能对皇帝言及隐疾的人物,别看他是个宦者。老夫有意无意地在赵高面前多次为盛年劳碌者医治隐疾,大有成效。一日夜里,赵高终于来找老夫了,要请老夫秘密住进皇城,以防不时之需。老夫深知秦王虎狼秉性,审慎从事,先举荐了最具大名的方士徐福。后来,徐福与皇帝言及为皇帝预谋长生之道,这才将老夫正式引荐到了皇帝面前。”

“兄台如此苦心,与恢复社稷何干?”

“足下以为,老夫指望皇帝恢复鲁国?”卢生冷冷一笑,“大事谋大道。恢复鲁国唯有一法:恢复诸侯制。然则,皇帝却是诸侯制死敌。于是,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先灭秦,再使天下重回春秋战国!其时,纵然鲁国不能恢复,为天下除却这一毁灭周礼王道的文明桀纣,亦是大功一件也!”

“灭秦……”侯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灭秦,秦必灭我。任谁不能置身事外。”

“兄台关照儒生,是要这等人灭秦?”

“欲灭秦者,大有人在。”卢生冷漠而明彻,“儒生确实不能灭秦,然却能为灭秦张目,能以史笔讨伐暴秦,能教天下人知道秦国是暴虐桀纣!关照此等人,便是为天下反秦聚集力量。明白么?”

“啊,明白也!”侯生恍然大悟了。

“大险在即,要当即给儒生们说得明白,教他们尽快逃离咸阳!”

“那,我等走不走?”

“走。后天夜三更,老夫在南门外郊亭等候足下,一起远走!”

“可……这……”侯生脸红了。

“尽管跟老夫走。财货金钱足够足下挥金如土。”

“好!尽遵兄台之命!”侯生顿时兴奋起来。

一切尽如谋划。两日之内,侯生以老博士资望秘密接触了各个儒生群的轴心人物,将种种险情做了最严重的描述,鼓动儒生们立即逃亡。侯生没有完全遵照卢生叮嘱行事,不但密会了儒生,也密会了方士术士与其余各家士子的要害人物。在侯生看来,单单儒生逃亡太过引入注目,万一有事则大祸全在儒家,而学宫一起逃亡,非但声势更大,且容易使官府难以追查真相。列位看官留意,战国私学昌盛,即或同一学派,师生传承也大多以区域集结为主,同是儒生,便有了齐儒鲁儒宋儒楚儒等等名目。寻常而言,一方之儒生都会有一个颇具资望的会学执事者,以发动各种学术活动。儒家如此,其余各家也大体相同。天下一统之后,各方士子汇聚咸阳,这种地域之别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是更为明显了。其间原因,在于天下方离诸侯纷争之世而初归大海,各方士子们骤然汇入汪洋,不自觉地有着几分畏惧防范之心。

侯生只要找到了这些会学执事者,一切消息都会迅速地不胫而走。侯生忙碌两日之后,眼见博士学宫已经骚动了起来,心下大觉满意,当夜便登上一辆垂帘辎车出城了。之后,卢生侯生便从博士学宫销声匿迹了。两日后,待博士仆射周青臣觉察出学宫一片混乱,士子们纷纷收拾行装逃亡时,御史大夫冯劫已经带着一千甲士开进来了。

发现卢生侯生失踪,并立即禀报皇城者,是另一个神秘人物——方士徐福。

那一夜,当徐福第一次未奉召唤而请见皇帝时,赵高大大皱起了眉头,硬是不敢去禀报皇帝。赵高很清楚皇帝对方士的根本想法:有用则用,绝不涉及治病之外的任何事。见赵高板着脸不说话,素来气度娴静的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关涉秦政成败。大人若不禀报,宁不计梁山之祸乎!”赵高悚然一惊,二话没说走进了皇帝书房。

“方士与卢生同门,何其无情耶?”嬴政皇帝揶揄地笑了。

“启奏陛下:卢生非方士也,其本名鲁定文,实乃鲁国公室之后裔。”

“如何?”嬴政皇帝惊愕了,脸色顿时肃杀。

徐福详细诉说了卢生的真实身份与诸般经历,自然也包括了那令人闻之惊心的刺字情节。嬴政皇帝问徐福如何知晓?徐福遂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卢生当年投奔的老方士,正是徐福的老师。其时,徐福正在之罘岛采药,两年后归来方知有了如此一位同门师弟。老师秘密叮嘱徐福说,这个卢生无祥和之气,似有仇恨在身,教徐福暗中访查其底细并留心其行止。徐福秉性宽和,却并未上心。直到三年前徐福接到了老师一宗密件,这才大为惊慌。老师说,三名弟子赴东海仙山采药,发现了之罘岛的一片隐秘山谷里建造了一座颇具气象的宫室,石坊刻着“鲁宫”两个大字,宫中时常有人出没。弟子们于夜间进入探察,竟不意发现了一场百余人的聚会。主持聚会的正是卢生,听到看到的与会人物都是赫赫大名:楚国项梁、韩国张良、魏国张耳陈余、齐国田儋田荣田横、赵国臧涂、燕国李左车等等。这些人商讨的大事,是要在齐国沿海建造一个秘密聚拢六国老世族的营地,伺机拿下老齐国的即墨,以为各国老世族复辟根基。大惊之下,徐福给皇帝留下了一书,说要紧急采撷几味奇药,便离开咸阳去秘密查访卢生底细了。在故鲁之地大半年,许福终于探清了卢生的全部根基,立即赶赴故齐海滨禀报了老师。老师大为恼怒,深感卢生以方士之名行复辟之实,既是对方士的极大辱没,也将给方士带来毁灭性灾难。老师给徐福的叮嘱是,伺机将真相揭示给皇帝,不能使方士绑在儒家的战车上毁灭……

“何以等到今日禀报?”嬴政皇帝毫无喜怒之色。

“陛下信用卢生甚过于在下,若卢生不逃,福恐皇帝难以置信。”

“那次你一去日久,便是此事?”“正是。此乃物证。”

许福打开了捧来的大木匣,一一拿出了诸多凭据:老师当年收纳卢生的门生登录册籍、老师给他的密件、同门方士在之罘岛画下的羊皮鲁宫图,等等。最要紧的凭据,是一卷羊皮绳穿编的《鲁国公族籍》,最末几支竹简赫然有字:“顷公之玄孙,定文,游历天下不知所终,人云更名卢生。”徐福说,这是他在鲁国下邑一家败落世家的老人手中重金买来的,老人祖上原本是鲁国史官,老人秉承祖先遗愿,四海查询鲁国公族后裔,一有消息便记载下来。遇他时,老人将死,他才以安葬重金换取了这卷册籍……

“狗彘不食!”嬴政皇帝突然拍案喝骂了一声,被一种受骗受辱之感深深激怒了,“卢生丧尽天良也!朕用他聚召文学方术之士,原本要大兴太平之风!他要炼求奇药,朕便给他钱!耗费几多,却一无所获!朕何其厚待,他却竟然如此一个复辟狂徒!诽谤秦政,妖言惑众,与六国老世族沆瀣一气!……来人!宣冯劫!”

对冯劫的命令,皇帝是咬牙切齿进发出来的:“儒家之士愚顽无良,一体拿下勘问!彻查博士与卢生侯生之关联,不得放走一人!”待冯劫大踏步出殿时,嬴政皇帝转身对一直伫立的徐福道:“先生举发卢生,大功一件。自今日起,卢生所有职事皆由先生执掌。先生若有所请,拟好上书报来。”徐福深深一躬道:“陛下为方术之士根除异类,免除灾劫,老夫铭感不尽也!”说罢便告辞去了。

“先生留步。”皇帝的目光冰冷,“先生不以为,大索之罘岛是根本么?”

“禀报陛下。”徐福依旧平静如常,“大索之罘岛确是根本,老朽亦愿带路。然则,目下正当大潮之期,海浪猛恶难当,船队无法越海,是故老朽未曾提及。若陛下以为可,老朽纵然身陷鱼腹,也当带路前往。”

“登临之罘岛,每年何时最佳?”“冬夏两季,潮水平缓之期。”

“好。先生严守机密了。”皇帝一点头,徐福终于走出了书房。

冯劫风风火火进入博士学宫,非但全部堵截了尚未逃走的儒生方术士,而且快马追回了百余名已经逃出咸阳的士子。冯劫与御史丞并几名老御史,立即分作了几班,对所有博士学宫的官士逐一勘审。徒有虚名的方士术士们早已领教了御史大夫府的利害,纷纷说是儒生们鼓噪逃亡,不干自己事。儒生们更是惊恐万分,纷纷说出了自家如何得知逃亡说辞等等诸般情节,没有一个人奉行儒家对待举发的“为大人隐,为亲友隐”的诸般教诲,竟相攀扯举发,一时人人无一事外。

月余之间,事件经过脉络全部查清。冯劫聚集全体学宫人士,黑着脸宣布了涉案人犯的三条大罪:其一,不思守法,自甘妖言蛊惑;其二,诽谤秦政,通连呼应复辟;其三,官身逃亡,亵渎官士公职,恶意鼓噪动荡,危及大秦新政之根本。涉案人犯四百六十七人2。全数下狱待决。宣布一罢,儒生们昏厥了一大片,哭喊连天捶胸顿足,纷纷大叫冤屈。冯劫冷笑一声,对甲士方阵大手一挥便径自走了。

暮色时分,博士学宫空荡荡一片。周青臣望着血红的残阳,踩着飘零的落叶,踽踽徘徊在空如幽谷的论学堂湖畔,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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