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是吴子好!要说打仗,我尊奉武安君!”
简单的对答之后,父亲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夜,忐忑不安的王贲看见父母亲寝室的灯火一直亮到四更。终于,父亲带走了王贲,秦军中便有了一个机警勇猛的少年士卒。那时,父亲正在全力训练新军,王贲被分配到了骑士营,用的名字是“胡贲”。除了掌管大军总籍簿的军法吏,谁也不知道这个“胡贲”是王翦的儿子。秦以耕战为本,王族子弟也没有世袭爵位,得凭自家的真实功劳立身,所以,王族与大臣们的子弟依法从军是很常见的事。为了公平的声誉,也为了军士融洽,许多王族元老与大臣将军,都将子弟化名入军,只有军法吏掌握其真实家世。秦军法度:化名只在入军前三年使用,之后得以真实姓名战场立身。三年之后,年仅十七岁的王贲在新军训练中脱颖而出,成了没有爵位的千夫长。及至主力大军东出之际,堪堪加冠的王贲已经成为全军最年青的少将军。按照秦军老将的说法,王贲活脱脱是个小白起,天生的将军坯子。
一次大军操演,所有的年青将军都飞马冲杀在前,唯独王贲,始终伫立在云车司令台下,亲执金鼓,号令进退,没有亲临战场冲杀。幕府聚将,蒙恬问其故。王贲慷慨对答:昔年吴起临战,司马将长剑捧给吴起,吴起掷剑于地高声说,将之使命在执金鼓而号令全军,不在亲临冲杀;末将以为,我军大将当效法吴起为上!
蒙恬没有说话,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宣读操演统计。结果是,王贲部战果最大,伤亡最小。一班年青的将军们无不惊讶。由此,蒙恬对王贲大为赞赏,不顾主将王翦的反对,一力上书秦王,将王贲擢升为主力新军的前军大将。灭国大战开始,蒙恬奉命率一军北上抵御匈奴,原本一心只要带王贲做副将。可王责却响当当地说,除非去九原立即打仗,否则末将不愿北上!蒙恬笑云,跟老将军灭国,好是好,只怕老将军不敢用你也。王贲又是响当当一句,大秦有法度,不怕!虽然如此,最后还是秦王嬴政定夺,王贲才留在了主力大军之中。两次大战,王贲接受的将令都是做非主战的偏师,可每次偏师出战,王贲都完成得有声有色。灭赵大战对抗李牧,王贲是策应;攻入赵国后,王贲又是进军赵国陪都的偏师,没有得到主攻邯郸的将令;灭燕大战,王贲又是佯攻代国;攻下蓟城后,最长于奔袭战的王贲没能追击燕王残部,眼睁睁看着李信接受了令箭飞驰而去……不管将令如何,王贲都极为出色地完成了战场使命,且从来没有丝毫怨言。正因为如此,秦军将士们都很服气王贲,也都明白一个事实:王贲部是秦军毫无争议的第一旅精锐,只是尚未大展威风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当王贲独率一军南下时,依依惜别的将士们更我的是为王贲高兴。
这就是王贲,崇尚谋勇兼备,将智战看作兵家根本。
“攻克大梁,非特异战法不能。”
“少将军有成算了?”
当副将赵佗疑惑地走进幕府最深处的书房时,疲惫的王贲很有些兴奋,吩咐军务司马搬来两坛老秦酒,与赵佗举着酒碗凑到羊皮地图前说将起来。王贲说:“当年魏国富得流油,将黄金都堆到了新都城的王城与城墙上,大梁城无疑是天下最坚固的大都。外城墙高十三丈,墙厚十丈,内夯土而外包石条,几乎是个四方块子墙。王城更甚,全部由砖石砌成厚墙,墙内连夯土也没有。如此这般城墙,任你飞石强弩诸般器械,砸到上边连个大坑也出不来。大梁城内粮草丰厚,魏军守个几年全然饿不着,鸟!魏惠王这老东西,建城真是一绝!”赵佗沉吟说:“除非奇兵智取,赚开城门,否则真不好攻破。”王贲连连摇头:“韩赵燕都没了,魏国上下都绷紧了弦,混进去赚城,人少不济事,人多进不去,即便混进去也可能出事,反倒折我人马,不中不中。”
“教姚大人黑冰台行刺,暗杀了魏王再乘乱攻城中不中?”
“也不中!”见赵佗也学说起了大梁话,王贲大笑一阵脸色又黑了下来,“邦交纵横时各国相互施展机谋,收买暗杀等原不足为奇。今灭六国,秦国就是要堂堂正正打仗,教山东六国最后一次输得心服口服!从韩乱看,暗杀魏王有后患,不能。”
“少将军只说,如何打法?”
“水战。”
“水战?调来巴蜀舟师?”
“不。明白说,河战!”
“河——河,战?”赵佗惊讶得似吟诵又似结巴。
“对!以河为兵,水攻大梁。”
“以河为兵?没听说过!”
“目下听。来得及。”
“有人说过水攻大梁?”
“你看,这是何物。”
王贲大步走到将军案前,从竹简山头拿出三卷哗啦展开。赵佗连忙过来捧起,看得一阵不得要领,急得抹着额头汗水道:“我文墨浅,看不出甚来,少将军明说!”王贲凑过来拿过竹简指点道:“这是三则水战典籍,一则战例,两则预言,你且听听其中奥妙。”于是王贲一口气说开去,整整说了近两个时辰。
先说水战战例。列位看官留意,王贲说的水战战例,不是水师舟船之战,而是以水为兵的决水之战。华夏自有兵戈以来,未曾有过决水之战。华夏自有水事以来,只闻治水以利人,未闻决水以成兵。否则,这则战例也不至于如此被王贲如此看重。这则战例记载在魏国国史中,说的是魏安釐王十一年,魏国如耳、魏齐先后为相,屡败于秦国;于是,秦昭王欲攻灭魏国,召群臣会商战法。当时,秦国有个将军叫做冯琴,认为秦昭王高估了秦国的强大,又忽视了弱可联众而胜强这个道理。冯琴对秦昭王讲述了一则晋国末期弱联众而胜强的战例,这则战例便是水战。晋国末期,有六家大世族主宰着晋国:知氏、范氏、中行氏、魏氏、赵氏、韩氏。其时知氏最强,企图寻找种种理由吞并五家,但凡一家违背自己意愿,知氏首领知伯便强邀五家共讨共灭,若有不从一并讨之。于是,没有几年,知氏先后灭了范氏与中行氏。这年,知伯又强邀魏韩两族围攻赵氏的轴心城池晋阳。其时,晋阳城池坚不可下,知伯便谋划掘开晋水淹没晋阳。大水灌进晋阳之时,三族首领站在山头观看,知伯得意叹曰:“吾始不知水可以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矣!”知伯此言一出,魏桓子、韩康子两首领不约而同一个冷颤。因为,汾水可以淹没魏氏轴心城安邑,绛水可以淹没韩氏轴心城平阳。魏桓子立即用肘撞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用脚踢了一下魏桓子,两首领遂心领神会。不久,便有了魏韩赵三族联合而攻灭知氏的春秋最大事变。不久,魏韩赵三家进而瓜分了晋国。也就是说,华夏正史记载的最早水战,便是知氏三家水淹晋阳。对这次水战何以决水三次都没有攻破晋阳,王贲的说法是:“晋水太小,晋阳居高,水势不足以灭国也!”
两则水战预言,也都是直接相关魏国。
第一则,苏代预言攻魏水战。因为辅助燕国权臣子之夺位,苏代苏厉两兄弟在燕昭王即位之后逃往齐国,一直不敢回燕。后来苏代游历中原经过魏国,被欲图结好燕国的魏国缉拿,后经齐国周旋,苏代获救。苏代有感于燕昭王对自己的仇恨,遂对燕昭王写下了长长一卷上书,剖析燕国该当如何在齐、秦两大国之间谋求最大利益,结论是一句话方略:“厚交秦国,讨伐齐国,正利也!”燕昭王很是看重苏代这卷上书,立即迎接苏代回到燕国谋划大计。后来,燕国破齐,一时成为强盛大国。当此之时,秦国邀燕昭王赴咸阳会盟,燕昭王欣然允诺了。苏代得闻消息,一力劝阻燕昭王赴秦,理由是今日燕国已经成就功业,与秦国不再是盟友,而是仇敌了。苏代对秦国作为有一句总括:“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苏代断言:只要秦国想攻灭山东六国,都有取胜战法,燕国不能与秦国走得太近而使秦国找到发难口实。燕昭王对苏代所说的秦国威慑不甚明了,苏代便一一陈述了秦国对各国可能采用的灭国手段。说到秦对魏之战,苏代预言了秦军战法:先攻下河东,占据成皋要塞,封锁魏国河内之地;再以轻舟水师决荥阳河口,淹没大梁;再决白马津河口,淹没河外平原。苏代将秦军战法概括为:“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并且断言,只要秦国公然以这种战法告知魏国,魏国定然臣服。这是战国名士第一次预言:秦军攻魏,水淹大梁是最大威胁。
第二则,信陵君预言攻魏水战。魏安釐王时期,齐国、楚国曾联军攻魏,秦国出兵救魏一次。安釐王因此而想与秦国结盟讨伐韩国,收回韩国占据魏国的旧地。信陵君认定这一邦交方略将铸成大错,为此对安釐王有一卷很长的上书。信陵君上书堪称战国末世的一部预言书,其所做出的预言有三则,都是惊人的准确:其一,韩国将亡,魏国岌岌可危;其二,韩亡之后,秦军攻魏必用水战;其三,魏国失去周韩屏障,祸必由此而生。信陵君上书的宗旨是两个:一则劝安釐王认清秦国的虎狼之心,二则力主魏国奉行“存韩安魏而利天下”的邦交战略,而三则预言,则都是在剖析魏国在消失韩国屏障之后的危亡结局。其中秦军对魏国水战之预言,除了用水不一,信陵君与苏代说得一般无二:“秦军兵出之日,河内必危;秦有韩国之地,开决荥泽水以灌大梁,大梁必亡!”昏聩褊狭的安釐王没有接纳信陵君上书,信陵君也终因无从伸展而自毁于酒色死了。
……
“看来,终是有眼亮之人也!”
“对!你赵佗也算一个。”
“我?”
“然也!你眼不亮,能看出别人眼亮么?”
赵佗哈哈大笑。王贲也哈哈大笑。笑得一阵王贲突然打住道:“你没异议,我看就禀报秦王了。”赵佗连连摇手道:“没没没,报报报,你文墨好你写。”于是,王贲立即铺开一张羊皮纸,两人说着王贲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写得两句,话语却总不顺当,王贲啪地搁下笔道:“认得字写不来字,鸟事!”赵佗大笑,连忙高声唤进军令司马。司马落座,王贲离案起身道:“好好好,我说你写,左右就这件事,来实的,不说虚话。”说罢,王贲转悠着一句一句说将起来。听得赵佗直呼痛快,军令司马却憋着笑意不敢出声。不消一个时辰,誊抄用印封泥等一应程式完毕,快马特使便飞出幕府飞向了咸阳。
天上还闪烁着星光,秦王嬴政便走进了书房。
灭国大战开始以来,王城书房的公文骤然增多。除了秦国政务军务民治等等诸般待批文卷,战场军报及各方军情占了很大比重。除此之外,便是各方搜集的山东六国典籍。嬴政只要批阅完当日公文,但有空闲便埋首在六国典籍之中。如此一来,几乎每夜都在三更之后上榻。五更初刻鸡鸣头遍,嬴政准时起身梳洗,之后立即踏进书房。目下的秦王书房有两个长史,李斯居左领事,蒙毅居右辅助。李斯是老吏出身,精于文案理事,主要处置书房内事。蒙毅机敏缜密,则主要落实秦王批下的机密事务,以及紧急约见大臣会商等外事。就事而言,李斯每日的主要事务,是督导一班尚书吏将大量流入的各色上书、文卷与典籍,先分类理成种种待批文卷,而后分别送入秦王书房与王绾的丞相府。为了减轻秦王压力,李斯早已经征得秦王与丞相首肯,将凡是不涉及灭国战事、山东急务、官爵任免、治国方略的诸般文卷,一律交由丞相府处置,而后由丞相府归总禀报处置结果;凡是山东战事,则只接受灭国主将的上书,其余具体战事则统由战区主将处置。如此铺排,实际上便将秦国公事整体划成了三大块:秦王领军政总略,丞相府实施日常政事,各方主将执掌灭国战场。就最后一点而言,目下秦军主要是三大战区:王翦的燕代战区、蒙恬的九原战区、王贲的中原战区。由于各方战区主将所需要会商者均非具体军务,而是方略大计,所以事实上不可能由上将军王翦总理,而必须归总到执掌总体航向的秦王书房。为此,无论如何分流政务,秦王嬴政的书房始终都是满当当的。
“君上如此劳作,何止宵衣旰食,直是性命相搏也!”
赵高对李斯的感慨,实在是不由自主。秦王如此步调,最紧张的是赵高。赵高知道,若一件文卷一时不到位,秦王是可以忍耐的,也不会为此责难李斯蒙毅;然若一伸手没有茶,或入茅厕没有净身内侍,则秦王一定会烦躁不堪甚或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已经是最小的惩罚了。为此,无论自己将内侍侍女训练部署得多么妥帖,无论自己多么疲惫,赵高都孜孜不倦地守在书房,秦王不入寝室,赵高不离开书房半步,纵然秦王进了寝室,他也要和衣卧在寝室外间特设的一张军榻上。赵高确信,只有自己知道秦王衣食住行的任何些小需求,自己知道秦王,比知道自己还清楚。
“赵高,去歇息歇息,这里有我。”
四更末刻踏进书房的李斯,看见了眼圈发黑的赵高脚步有些虚浮,怜悯地笑了。赵高看了看李斯,也勉力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又去冰墙前忙碌了。不消片刻,秦王嬴政精神抖擞地走进了书房,走向了那张硕大的青铜王案,经过蒙恬监督建造的冰火墙拍了拍笑道:“好!今日凉爽,坐得安稳。”李斯不禁惊讶一笑:“如此宽敞书房,穿堂风何其清凉,君上燥热么?”秦王嬴政笑道:“没有面前这道冰火墙,冬夏都坐不安稳,说不清也。”李斯目光一瞥,恰好看见赵高在远远帷幕后对自己偷偷笑了一下,心下不禁一叹:“这个赵高,宁非秦王肚内蛔虫哉!”
“长史,有没有王贲上书?”
“有。昨夜方到,臣已列入首阅一案。”
“好!估摸这小子该有动静了。”
李斯已经快步过来,从最靠近王案的一张公文大案上抽出一卷递了过来。赢政接过竹简展开,没读得两行一阵大笑,摇着竹简道:“长史看看,王贲说话实在。”李斯拿起竹简,只见上边写道:“禀报君上:末将翻了书,人说攻魏必以水战,呈来几卷君上阅后决之。末将之见,打仗便是打仗,不能有妇人之仁!不行水攻,白白教山东骂作虎狼,大亏!虎狼便虎狼,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没有秦国虎狼,只怕山东战国都是虎狼,天下人还有活路么?水战事大,末将待命!”
“长史以为如何?”
“王贲说得扎实。”
“战不论道。王贲,是个小白起!”秦王将“是”字咬得又重又响。
“臣之见,倒是那一通虎狼论教人耳目一新。”
“对对对!”秦王连连拍案,转身笑道,“小高子!都说你小子跟长史学书有长进,来!立即将这段话大字誊出,挂在右墙。”赵高不知在哪里远远答应了一声,随即轻风一般飘到面前,笑意憋得脸色通红,一躬身接过竹简又风一般去了。
“然则,水淹大梁,究竟如何?”
赵高走了,秦王嬴政的心绪也平静了。只这淡淡一问,李斯便听出了秦王疑虑重重,绝非已经赞同了水攻大梁的方略。李斯转身在文卷大案上抽出三卷打开道:“这是王贲呈送的水战典籍,君上要否先看看再议?”嬴政点点头道:“也好,誊抄几份,都看看,明晚会商。”李斯一点头,立即去部署了。
次日晚汤之后,王绾、尉缭准时走进了王城最是凉爽通风的东偏殿,加上李斯、蒙毅,这便是秦国目下决定长策方略的君臣五人秘密小朝会。蒙毅沉静利落,与赵高事先将一应事务准备妥善,便坐在书录案前不说话了。自此,朝会期间的所有细务都交由赵高处置了。秦王嬴政来得稍晚了一些,一进门便道:“王贲上书,诸位都看了,都说说,灭魏之战如何处置?”说话间赵高轻步走进,将一只蒸腾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王案,轻轻打开了鼎盖。嬴政入座,拿起挺在鼎口的细长木勺笑道:“谁没晚汤,说话,再上。”见四人都摇了摇头,嬴政又道,“我听着,不妨事。”说罢一勺汤入口,竟丝毫没有声音,目光也始终巡睃着几个大臣。几位用事大臣多见秦王就食议事,久之习以为常,都拧着眉头思忖,一时没有人说话。
及至李斯正要开口,却闻殿外有辚辚车声。秦王嬴政对李斯一摆手,立即推开食鼎,起身大步走出。片刻之间,廊下有苍老笑声与杖头笃笃声。几位大臣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此际,秦王已经扶着须发雪白的郑国走了进来,对大臣们高声道:“老令今日与会,是我请的。”大臣们这才醒悟,素来准时的秦王迟会,原是亲自去请老郑国了。四人分别过来与郑国寒暄见礼,遂分别坐定,郑国座案设在了王案之侧。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经收拾整齐,赵高早已经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贲上书,政为之震动。”
秦王一叩书案,轻松神色倏忽散去,凝重的语音沉甸甸地回荡着:“大梁,冠绝天下风华富庶,聚结天下泰半财富,非同寻常城池。能否以水战之法下之,我等君臣须细加斟酌。水事多专,老令水家最有言权。谁有疑惑处,尽可征询老令评判。好,诸位但说。”
“以水为兵,亘古未尝闻也!”王绾慨然道,“晋末水战,赵氏并未因此而灭亡,是故并未撼动天下。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决河水攻之,焉能不死伤庶民万千?果然如此,秦国纵得中原,其利何在,道义何存?义利两失,何安天下!”显然,王绾反对水攻大梁,且将这一水战方略与秦国一统天下的道义根基联系了起来。
厅中一时沉寂。显然,这个话题太过重大。
“老夫之见,就兵说兵。”老尉缭轻轻点着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贲必有周密铺排,断不会使满城庶民遭人鱼之灾。究其实,若是强兵之战,只怕三十万大军耗得三五年,也未必攻下大梁城。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贲何须钻进书房谋战也。老夫倒是另一担心:果真水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决口岂有那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间若遇大雨大风耽延时日,只怕也得年余时光,如此人力物力不逊于长平大战,秦国经得起么?”
“这倒要听听老令说法了。”嬴政殷殷望着郑国。
“果真水战,决河不难。”老郑国一招手,身后一个书吏推来了一幅装在平板轮车上的立板羊皮图。老郑国用探水铁尺指点着板图,“此乃中原河渠图。诸位且看,大河东去,鸿沟南下经大梁城外,距离之近,形同大梁护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在鸿沟。唯有一点,鸿沟水量不足大,须从接近大河的上端开口补水,方能成其势。信陵君说的荥口决水,便是此意。”
“鸿沟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缭很是惊讶。
“这便是水事了。”郑国叹息一声道,“鸿沟历经几代修成,通水百余年,水道已经淤塞过甚,早当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战连绵,各国无力顾盼,遂有民谣云,‘鸿沟泥塞,半渠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难肥。’是故,鸿沟通河,水势却小。”
“如此说来,果真水攻大梁,还可借机重修鸿沟?”嬴政很有些兴奋。
“然也!”郑国铁尺指上地图,“鸿沟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干沟,若能借机征发民力修浚开塞,未尝不是功德之举。”
“战损可补,这便对了!”尉缭兴奋点杖。
“一说而已。”王绾淡淡点头。
“长史之见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李斯。
李斯虽没有说话,听得却极是上心。见秦王征询,李斯翻着案头几卷竹简道:“晋末水战,并苏代、信陵君预言,臣都曾得闻,然终未亲见国史典籍之记载。今王贲能多方搜罗出国史所载,足见其良苦用心也。臣闻方才之论,国尉与老令对答,已经足证大梁水战可行,且水损可以清淤弥补。故此,臣亦赞同。然,丞相方才所言,关涉灭国之道义根本,臣不得不言。”见王绾肃然转身,秦王几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开了王贲的上书副本指点道,“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贲之说,话虽糙,理不糙。对斯之启迪,不可谓不深。因由何在?在王贲捅明了一则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没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强虎狼,而后方能没有虎狼,此之谓也!具体说,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聩魏国奄奄不灭,天下不能一统,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义,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臣以为大梁之战,不宜执迂阔仁义之说而久拖不下!否则,中原之变数将无可预料。”
“大仁不仁。长史之言,商君之论也!”
秦王拍案,王绾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了。这便是秦国朝会的不成文规矩,当某种主张只剩下一个人坚持的时候,坚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复论争;战时论事,大臣们都明白“事终有断”这个道理,诸多各有说法的大道理若无休无止地争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关重大,政敢请老令。”秦王离座,肃然对郑国深深一躬。
“国事至大,王何言请也?”郑国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请老令亲临谋划。”
郑国目光一闪,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当即对秦王一拱手道:“臣愿辅佐老令赶赴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与长史相知,事无不成。”又会商大半个时辰,当晚便将诸般事务安置妥当。曙光初上,李斯郑国登上赵高驾驭的王车出咸阳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