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一点烛光照在堆满文卷的斗室里,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投射在黯淡的墙面上。
谢冰说道:“你说什么?”
韩松说道:“我看到江上的水坝拆了,打算从水上出兵。我就想,这不太对。殷先生说,长奕在绵郡谷地中,从义父的位置可以突击。他一直是走山城外的陆路。绵城重开水路是想去哪里?”
谢冰有说道:“你......”
韩松打断他说道:“绵城准备突袭绵山营吧?
“先生早上前来报信,是想把我义父引走。因为担心他驻在绵城附近,察觉到了城中动静。所以听说他要回去,先生非常吃惊。”
谢冰这回没有说话,韩松继续说道:“这样一想,就有很多事情可以解释了。谢先生来向刘将军提议捉拿何道士,何道士果然出现了。我义父抱怨说,只有他在剿匪,居然只有他没有发现何道士的主力在长奕。也许何道士原本就不在那里。这是绵城与甘露教联手安排的计划。”
她说话时谢冰逐渐有些惊叹的神色。但比起被揭露的惶恐,更像是喜爱。他脸上甚至有一点浅淡的笑意,把手里的笔放下了,说道:“你想多了。绵城为什么要和甘露教合谋?段府君尚且不需要自甘下流到这个地步。”
韩松问道:“这城中真的还有段府君吗?”
谢冰看着她。
韩松说道:“岑姐姐告诉我,段府君傲慢无礼,闭门不见郁州牧,逼得岑州牧心灰意冷,主动投靠刘将军。先生那天来将军府时却说,段府君心痛岑州牧之死,要为他讨个公道——当然啦。我想这也说得过去、只是官面上的话。”
她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思绪,又慢慢说道:“?我来城中后,便有很多不解。为什么官兵这样猖狂,掠良民为奴隶?为什么岑姐姐说她从未见过段府君?为什么官署中人手不足,这么多事要先生来决定?我曾经听殷先生分析形势,他说绵城不敢进攻绵山,因为风险太大,不是段府君的性情。我就想,如果城中说话的不是段府君呢?”
谢冰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会想这些事?”
韩松说道:“我在梁城时,县丞想要投敌,谋害了守城的东山先生,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他只装了三日。先生对外掩盖郡守之死,有多久了呢?”
谢冰笑了一下,说道:“六个月了。”
他站了起来。夜风从窗边进来,烛影摇动,这时候韩松意识到他有多高。她感到双腿颤抖,不禁暗自恼怒。谢冰走过来,看到她一脸警惕,只是俯身在她身边的坐席上坐下来。这时他们差不多高,他仍然像往日讲解功课时一样坐姿严谨,面容冷峻,双手平稳地放在膝上。韩松看着他在昏暗烛火下平静的眼睛。
谢冰说道:“还是殷潜光有本事,我确实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韩松不说话,谢冰说道:“你还想到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听。”
韩松说道:“我想,段府君去世后,薛都尉为首的武将们挟持了绵城。但他们不敢声张,以免引起刘将军或者许謇的注意。所以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来主持事务,维持郡中的运作。甘露教发现了,说服了薛都尉与他们合作,一起击败刘将军,瓜分郁州。所以何道士这样有自信,他知道刘将军已经落入他的圈套中了。”
谢冰不置可否。
韩松道:“先生受命来引刘将军入彀。你本可以选择告诉刘将军,一起打击甘露教。但先生也不信任刘将军。”
谢冰说道:“一丘之貉。”
韩松继续说道:“所以先生选择了桃源?”
谢冰看了看她,含一丝笑意说道:“你还知道桃源。”
韩松冷冷说道:“先生欺我不懂地理。我确实不知道澍郡在哪里。但我却听说临近州郡间早已不做生意了。那日来这里的使者卢临川我见过。他过江时很有自信,说桃源是大有可为之地。”
她继续说道:“今夜刘将军被何道士在长奕设伏。薛都尉去攻击绵山,水路迅捷,回来却要花数日。城中空虚,正适合桃源的队伍顺流而下,接管城池。我想先生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她看谢冰并不回应,又问道:“要攻下绵山营,恐怕也需要绵城大半的武力。你们这样信任甘露教,不担心何道士趁你们不备,又派人来抢夺绵城吗?”
谢冰说道:“他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韩松茫然道:“什么?”
谢冰道:“刘宗源上万人的队伍,又有经训练的精锐。何道士也不敢独自应对。刘将军入长奕谷中后,何道士指望薛庆率军从绵城方向加入夹击。”
他面露嘲讽,又说道:“何道士过于精明,行事前要再三谋划,想不到世上有薛庆这样愚昧的人,会放弃一个大好局面来图超出能力范围的暴利。薛庆虽然出其不意,他想打下绵山,也要损失惨重。”
韩松沉默半晌,说道:“所以原先的计划是甘露教和绵城两线作战,攻击刘将军。先生引刘将军进入圈套。然后又说服薛都尉背叛甘露教。当薛都尉出发后,就无法再回来。”
她一时震撼得无言以对,终于说道:“先生,你这是把郁州势力一网打尽了。”
谢冰简单地说道:“不破不立。”
韩松说道:“这样,所有人都元气大伤,桃源只需顺水而下,就得到了绵城,可以一跃成为郁州的大势力......但是先生为什么信任桃源郡王?就因为他是宗亲吗?你怎么知道他值得这样的翻天覆地?”
谢冰从她面上移开视线。他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风灯。
韩松轻声说道:“先生今夜还是要出城吗?”
谢冰说道:“你回屋里去吧。如果你义父能回来找你,我会送你出去的。”
韩松道:“先生!”
她走上前一步,但谢冰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官署里一片空寂,长廊中暗影幢幢,露天庭院里雷声和电光沉闷地闪过。
韩松跟在他后面叫道:“桃源也有甘露教的人!”
她追到谢冰,飞快地说道:“我的使女曾经是甘露教的人。她见过卢临川!先生不担心这也是甘露教的计策吗?”
谢冰步伐并不停顿,说道:“并非如此。我心里有数。”
韩松道:“他是个反复小人!”
谢冰道:“确实。”
韩松愕然道:“你知道?”
谢冰道:“很难不发现。”
他绕过韩松,韩松扑上去拦他,猛地撞在一根庭柱上。她一个踉跄,滑下几级台阶上,侧面摔进庭院里。谢冰倒停下来,走过来弯腰查看她。雷电在他背后的夜幕里无声闪过。韩松紧抓着他的衣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下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人,难道又送上门去?”
谢冰说道:“郡王性情软弱。我可以对付卢观。”
韩松道:“参与这样大的事,郡王一定非常信赖他。先生今晚如果选错了,还经得住再这样筹划一次吗?”
谢冰说道:“哦?那你想说服我把绵城给谁?傅易吗?”
他此时也终于去掉了与韩松说话时带着的一抹温情,显出他一贯的冷漠尖锐。韩松说道:“让我义父回来,控制绵城出兵,还是可以和刘将军一起歼灭甘露教。先生为了除掉何道士和刘将军,让郁州所有的兵力都对撞了。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何至于此!许謇来时,又拿什么抵抗?”
谢冰说道:“傅易不过也是刘永的棋子罢了。”
韩松说道:“我知道先生在城中长久得不到援助,非常愤怒——”
谢冰说道:“你知道什么。”
韩松对他喊叫道:“所有人都是逐利而来,我义父却因为与先生志同道合,才被你驱使,先生没有感到愧疚吗?!”
谢冰没有说话,韩松恳切地看着他:“我知道先生心里动摇!先生认为所有人都无法指望,预备着未来也这样独自一人战斗下去!但是如果有人可以并肩作战,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雷声滚滚,震响天空,好像急促的战鼓。一霹雳挟着爆裂的电光划过。庭院有一瞬间亮如白昼。谢冰在这电光中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太迟了。”
韩松说道:“怎么会迟!”
谢冰说道:“我与甘露教合谋至此,无法洗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韩松说道:“我能明白先生的苦衷,别人当然也能明白。“
谢冰说道:“你此刻想说服我,所以这样说罢了。”
他看见韩松一脸惶急,竟然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跑到这里来,怎么知道我不是被桃源郡王收买?”
韩松说道:“殷先生曾经对我说,阅读群史,能看见人心。那天我与先生读史,先生说,晏子的誓言,即使不说出来也是一样。我因此看见先生的真心。”
谢冰沉默良久,道:“青霜。”
他扭过脸,伸手按在双眼上,像一支不堪重负的孤木,终于弯曲了脊背。韩松热烈地注视着他。落雨前的狂风席卷了庭院,所有树木都剧烈抖动起来,发出撕裂般的呼号声。
终于谢冰放开手。他表情恢复了平静,看着地面说道:“四方人马互相牵制,现在都已经发动。你叫傅司马回来,局面非常复杂,结果难以预料。”
韩松说道:“我下午已经派人给我义父去信,请他折返。来回最多一日一夜。只要先生能稳住城里的武力,桃源兵至时不开城门。就是绵城与刘将军夹击甘露教。”
谢冰有点茫然。他皱起眉头,说道:“这时薛庆已经准备出发袭击绵山,你把傅司马叫回来——”
韩松深吸一口气,说道:“薛都尉已经死了。尸首正在官署里。”
谢冰愕然看向她。
此时最后一阵惊雷炸响。大雨滂沱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