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桨的船工在船头搭了一截木板,连接到岸旁。傅易与卢先生谈妥,便带韩松一起上船。韩松见木板湿滑,随着水波飘摇不定,不免走得十分迟疑,船工见她低着头小步挪动,上前一弯腰就要把她抱起来。
他本是好意,不料一把抓到韩松手臂,她登时尖叫一声往后退去。她本来脚下没有平衡,顿时一头栽到水里。
一行人都吃了一惊,傅易本来跟在她后面,亦没有料到,伸手去接,只赶得上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船工看出是自己吓着了她,连声道歉不迭。韩松抓着傅易的手爬起来,棉服浸透了,江水混着浮冰,冻得身上打颤,神色却十分难堪,只道:“没有事。”
她本知道船工站在前面,但是一路走来饱受武力威胁,忽然被陌生人抓住,竟把她骇得惊跳起来。
她之前看裴先生的妻妾见了兵刃便瑟瑟发抖,还觉颇为可怜,没想到自己也闹成这样。见一众人都看她,更尴尬得脸上发烧。
渔女转到船头来,脸上也有惊奇的神色,口中道:“后舱有火,可以烘一烘,小娘子跟我到后面来吧。”
白先生一行本已坐在后舱里,渔女进去说了几句,就见白先生一行钻出舱里来,换傅易和卢先生四人到后舱去。只见里面颇为狭窄,仅能容四五人对坐,中央有一张滑腻的小几,摆着几张空木碟,围着一个炭火盆。渔女把韩松领到火盆前坐下,帮她拧干滴水的外衣,虽然落水的时候短,却把里面的衣衫也浸湿了。
渔女笑道:“我们水里来去的,没有多余的衣裳。索性天明间就到了,小娘子将就一下。”
韩松嗯了一声。傅易站在一边却听见了,说道:“白家女儿也没有吗?我可去问问白先生。”
渔女面露难色,道:“便要换衣裳,我们船上也不方便......”
傅易淡淡道:“我看你舱前有帘子。”
渔女一时语塞,望了傅易片刻,语气和软下来,道:“既然这样,奴去问问白先生。”
说完起身出去了。果然带了一套内衫外服。又清出后舱来,让她换衣。
白家少女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衣服大出不少,样式也颇复杂。韩松本就弄不明白,想到有人在外面等,更是手忙脚乱。不过是换套衣服的时间,竟感觉过去了很久。渔女帮她穿衣,脸上十分不悦,不等韩松道谢,自顾自钻到舱外去了。
卢先生和傅易原本挤在甲板上,见渔女出去,便进来坐下。卢先生的那位护卫却和船工一起守在船尾。卢先生并不说话,眼中却颇有些谐谑。韩松看看傅易,见他面无表情,直觉他也有些不悦。她一路受傅易照顾,对他已经十分信赖,但心中并没有把他当长辈的意思,见他沉着脸,一时有些茫然,说道:“我去谢谢白家姐姐。”
傅易说道:“我谢过了,你别再跑了。”见韩松站着不动,又道:“过来坐。”
韩松依言坐下,感觉自己真如受训的小孩,心里既怪异又懊恼。傅易把炭火盆推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反应。她虽然换了衣服,头发只是勉强擦干,仍然感到沁肤的寒意。过了片刻,头顶微微一暖,是傅易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他似乎颇组织了一番言语,缓缓说道:“活在世上,若不敢麻烦别人,便总被人欺负。你知道自己容易受冻,就要更加大胆些。”
韩松知道傅易想要教导她着实是出于好意,一点别扭顿时消散了。但不免仍有些伤感,心道:“可活在世间,吃穿住行每一样都要麻烦别人,又怎么勇敢得起来?”发一会儿呆,抬头见傅易还在望她,应道:“我知道了。”
她觉得这样回答有些敷衍,但也不知如何表达更加适当。想了想,又说道:“是我没有想明白。姐姐、叔父一路保护我,费劲了心力,我若只图省力,不能爱惜自己,是辜负了大家。以后不会这样了。”
傅易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卢先生说道:“别的不论,这小女儿一副榆木脑袋,却像是你亲生的。”
傅易说道:“用不着卢先生关心。”
卢先生说道:“江君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忍辱负重‘,右脸上又写着’大义凌然‘,好不懊恼,却还要把这习性传给小孩。我路过见了,难免要感慨几分。”
傅易说道:“我看卢先生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不同凡俗‘,右脸上又写着‘心有不甘’,让人见了也是颇费思量。”
两人互相嘲讽一句,大约各自觉得滑稽,都缄口不言。倒是韩松听得好笑,抬头在两人面上张望:她倒看不出什么字来。
过了半晌,卢先生道:“江君讲了长怀的情形,我答允你讲郁州的情况。”
傅易说道:“我们往绵城去,先生讲绵城附近的形势便好。”
卢先生看他一眼,说道:“江君倒真是心无旁骛。”
傅易不答,他又道:“我们顺流而下便到绵城。若能上岸,算是出了张缄兵锋所在。但许謇势强,沿岸数城都望风摇摆。绵城虽然是小地方,若想通过,也未必能顺利。”
傅易说道:“那卢先生又要往哪里去?”
卢先生说道:“我往桃源去,江君若是有意,不如与我同行。”
傅易听了似乎十分惊奇,道:“桃源?”
他又念了一遍,笑道:“初遇时以为卢先生不过一县吏耳,是我小看了足下的雄心壮志。”
卢先生淡淡道:“江君若以为桃源无用,我可为君分说一番。”
傅易说道:“我欲往绵山。”
卢先生道:“我猜是这样。但恕在下直言,望风摇摆的也要加上刘将军。原本韩郁州在时,八郡有一半是他的门生。刘宗源有所呼应,尚有些对抗的意思。如今既然韩氏死了,形势便大有不同。”
韩松依在傅易身边,一段人名地名下来,已听得昏昏欲睡,隐约觉得听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她忽地醒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傅易在她头上虚拍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你睡吧。”
又对卢先生道:“先生想讲桃源,我愿意一听高论。”
卢先生顿了一顿,忽然说道:“韩太傅敢留在雎阳,世人都以为他是有所依仗。如今不但自己身死,还祸及全家,满门丧尽,不知他是否料到……”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说到一半时,傅易抓起案上空碟往他身上丢去,动作十分突兀。卢先生也仿佛早有准备,往旁边一歪身子避开了。卢先生的护卫原本在舱外船尾,闻声掀帘进来。木碟砸在地上咣当一响,把渔女惊得大声询问。一时舱中几人面面相觑,卢先生二人盯着傅易,傅易却望着韩松。
韩松这回脑子跟上了,一时间脸色苍白。
他们没说一个字,卢先生已经看破,说道:“这孩子是韩郁州家人?这倒奇了。”
他打量韩松一番,又对傅易道:“这是朝野间的大事,穷街陋巷都能听说,本也瞒不过多久,你是费得什么心。”
傅易一掌拍在舱壁上,十分恼怒,说道:“真是冷血无情之辈!你知道我既屡次拦你,必定是与这孩子有关,何必如此试探?”
韩松犹自发愣,一时只见土盆中点点炭火随波起伏,扯动满室暗影。她对那位闻名远近的“祖父”一无所知,对于“父亲”,也只有傅易说笑时提过的一句“字写得不好要打手心”而已。乍闻韩氏一门尽没,震骇多过悲伤。她想到荒村里棺椁堵门的门庭,又想到路边形状残缺的尸骸,不知在那被称为“鸾都”的遥远地方里,人死去的样貌能否更有尊严,庭院衰败又有何不同?
韩柳芳魂已逝,竟避开了这可怖的丧报。韩芷如今身在何处?他有没有活下来?是否也正在哪个逼仄的角落里听说父亲和家人的死讯呢?
傅易靠近她,轻轻拍她的肩。韩松才发觉自己落下泪来,她思绪混乱,竟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我方才还想,将军怎么要教我处世的道理,原来是知道家中没有人教我了。”
卢先生在一旁说道:“倘若这果真是韩郁州的孙女,江君不如南下去投彭氏。”
傅易猛地转身面向卢先生,他手臂筋脉隆起,脸色阴沉,显然已经动怒,看上去十分危险。那护卫一言不发,挡在两人之间。卢先生坐在原地,依旧的面孔无波,但是双眼闪亮,浮现出愈来愈烈的讥诮神色,说道:“江君这样的人,我曾经十分熟识。自以为高风亮节,能有大利于国家,实则不知审时度势,竟不能保全妻子。阁下来接应韩氏的遗孤,倒真是浑然天成。”
傅易说道:“卢君这样的人,我也认识几个。自以为是卓然独立,不在意俗世的规矩。实则是利欲熏心,却不能从正途得到,只好编出一套歪理!纵然如今世道昏乱,使好人不能善终,给了你可趁之机,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船身猛地震了一下。渔女忽然掀帘进来,脸上神色不安,见狭窄舱中几人剑拔弩张,她猛吃一惊,往后又退一步。
舱中众人看也不看她,卢先生瞪了傅易半晌,方冷冷道:“什么事?”
渔女左右看看,为难道:“前头看见夜巡的官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