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
林木一改往日翠绿的装束,尽作银装素裹。
薄薄一层白雪覆盖在山间、小路、水畔以及屋檐上,墨绿染霜白、晶莹绽枝梢;在放晴后的阳光重,勾勒出一幅别具风味的“水墨丹青”。
汉中郡,沔阳城外。
郑璞带着扈从数骑,须发夹带着雪花碎,驱马缓缓往沔水南岸而行。
丞相素来喜静。
在事务清闲的冬藏时节,常夜宿在城外的别院里。
那是诸葛乔置下的宅子。
就如许多将领僚佐陆续在陇右及汉中别置宅子一样,诸葛乔也因为诸葛攀渐渐长大了,便在汉中置下产业打算让妻儿偶尔也来居住数月。
毕竟北伐事务繁琐,亦绝非一日之功。
随军者,不管是谁,皆数年才有一次机会告假归去成都。
如丞相诸葛亮,就不曾归去过成都。
诸葛瞻都五岁了,但在丞相的记忆中,仍旧是一岁的模样。
不过,诸葛乔置下宅子后,待诸葛攀与诸葛瞻再年长些,便可以偶尔来汉中住些时日了。
宅子乃依山而落。
顶坡屋,檐部出挑,是用木结构和茅草搭建而成,很有春秋战国时的遗风。屋内洗练简洁,既有历史的沉重感,又有质朴的稳重感。
也许就是这种返璞归真的环境,才能契合诸葛家的家风吧。
早就得到了消息的诸葛乔,立在宅门外等候。
亦让郑璞见了,连忙在十丈外便跳下战马,将马缰绳扔给扈从,提着一很大的皮囊大步过来,人未到声先至,“葛君倚门立雪,乃是知我携酒来乎?”
一如既往的喜作谑言与不拘小节,令人倍感心暖。
闻言,诸葛乔亦笑了。
略拱了下手,作戏言道,“然也,正是恐郑君空手而来,辜负我割肉美意也!”
“葛君如此作言,不惧丞相以家法责之乎?”
“不修德行如郑君,我如何待之,家父皆不会申责。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一阵大笑。
诸葛乔示意一老苍头将那些随来的扈从领去别屋,自身便执着郑璞的手而入,“郑君且随我歇歇乏,家父应是明日暮食时分方归来。”
丞相去巡视了。
此些年的冬季,一年严寒赛过一年。
不管是从南中迁徙过来的蛮夷部落,抑或者被强制编户的羌氐部落,都难免遇到大雪压塌房屋或是牛羊冻毙的情况。
是故,每每岁末之时,丞相在巡视各部军营、犒赏士卒之余,也会沿着各县巡查黎庶的生计、问老恤幼等,让汉中郡民心思安。
此也是遣人召郑璞来汉中时,特地叮嘱前来城外宅屋等候的缘由。
“是我赶路急切了。”
轻轻颔首,郑璞脚步不停,“正好我等许久未小聚了,今夜当与君抵足共话。”
言罢,又将手中大皮囊举起摇了摇,笑意弥漫眉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哈,我正有此意!”
诸葛乔畅怀大笑。
迅即,又杨眉疑惑问道,“郑君后所言似辞非赋、似俗却雅,不知此是何文体邪?”
郑璞笑容微顿,摆了摆手,“我不过随兴而言,哪有去管辞赋不辞赋的。”
“哦~~”
诸葛乔亦没有深究,继续谈笑,“郑君所携来的乃是马奶酒乎?我近日也沽了些术中酒水,难得小聚,不若饮我的吧。”
虽然未到“国有三年之储”的富足,但随着汉中郡每岁所产的粮秣渐渐增多,巴蜀之地便减少了转运军粮,且与江东战马贸易再起,朝廷便放宽了禁酒之令。
堵不如疏嘛。
秦汉男儿好酒成风,长久压制终究是不好的。
而且陇右与凉州皆算是苦寒之地,冬春季节的戍戎士卒,若朝廷没有赐下些酒水暖身驱寒气,容易滋生怨言。
“乃是我家中自酿的机子酒。”
微微摇头,郑璞冁然而笑,“还是饮我的吧。葛君如今比我还困顿,我怕是饮了君之酒,日夜都良心不安。哈哈~~~”
“呵呵~~”
对此,诸葛乔微微赧然。
丞相严于律己,外任以来随身衣食皆仰于官府,不别治生。
诸葛乔也效仿之,堪称身无分文。
连如今所置宅子的钱财,都是变卖了昔日诸葛恪来汉购马时赠送的金玉珠宝筹得的。
是夜,二人抵足而谈。
大致叙了些阔别情分及闲谈风物,诸葛乔便依着丞相的嘱咐,为郑璞细细解说继李严归去成都后各地兵马的配置:以及将魏延、关兴和姜维三人建策的书信转与他过目。
这便是他这数日休沐在家的缘由。
不然,以丞相之子的身份,他哪有休沐之说~~
将书信转过后,诸葛乔便笑容吟吟的作辞,“虽想与郑君抵足而眠,但我亦知郑君需静思谋策,以备明日与家父共论,我便不打扰了。嗯,我就宿在隔屋,郑君若有事不解,随时可寻我。”
“好,劳烦葛君了。”
郑璞连忙起身相送。
待掩门归坐与榻,就着盏灯细细看罢魏延三人所建策后,便阖目沉吟。
魏延三人所谋所言,皆有所不同。
用兵刚猛的魏延,以金城郡易守难攻为由,建议丞相且先放下凉州,以些许兵马扼守陇右和西平郡与逆魏对峙,主力则是出萧关攻安定郡。
如此一来,逆魏关中大军必然前来决战。
若是大汉胜了,就是收复关中、定鼎王霸之基,便可振奋天下所有心怀汉室的士庶。
到了那时候,凉州无有逆魏依托下,必然人心思异。
不管河西四郡会不会举郡县来降,大汉都可以在安抚关中之余,徐徐图之,威逼利诱或者出兵讨平凉州。
相当于一战定乾坤。
也是将大汉兴复与否的国运彻底压上。
不成功,便成仁。
且在还书信末尾处,加了一句令人动容的话语,“丞相,我等老臣年岁皆长,报先帝隆恩者,当争朝夕矣!”
算是对卫将军赵云的病故,有感而发吧。
只不过,他的谋划有些急功近利。
且不说大汉主力悉数出萧关后,各地戍守军士能否抵御逆魏凉州兵马的扰后;单凭逆魏荆州与雒阳的兵力随时可以驰援关中,就让汉军的胜率不高。
彼以逸待劳,我方攻城掠地哪有那么容易!
关兴所言,倒是稳妥得多。
他依着先前丞相的计划,请命领军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历县,然后再兵临鹯阴塞而威逼。
如此,便可将逆魏关中与凉州的连通彻底切断。
也等于关中丝路彻底截断。
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素来首鼠两端,诸事逐利而行。
没有了逆魏的丝路物资,他们必然会将来寻大汉的蜀锦与茶叶等物。
届时,大汉不管是暗中拉拢一些部落依附,还是故意售价不公、物资分配不允挑拨起各方内部争端,都能让河西四郡内部分裂混战。
亦能为大汉创造攻伐的机会。
此谋四平八稳,十分契合大汉底蕴不足、不能过多损耗士卒的时局。
唯一的不足,便是此谋见效太慢了。
能在河西四郡存活至今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不是鲁莽无谋之辈。
若按照关兴之谋,非三五年之功不能挑起他们的互攻。
而且,一旦大汉兵临时,这些习惯了分分合合的野心家,未必不能放下恩怨,再度誓盟求自保。毕竟比起丝路利益来,他们的割据之心才是燎原之火。
总而言之,此计太缓,不确定因素太大,难建功。
如若说魏延所谋太急、关兴之计太缓,那么,姜维的献策倒是兼他们二人所长。
他建议一切不变,按照原定所谋行事。
最初,丞相乃是打算以郑璞与关兴攻打祖历县、魏延与李严左右夹击金城郡,将逆魏凉州所有兵力都牵制住,为马岱部创造奇袭的机会。
但李严中计后,此计划便弃之了。
姜维便是基于此,以逆魏伏击李严大胜后,必然会觉得大汉锐气受挫便转为求稳,对乌亭逆水(庄浪河)河谷的守备松懈。
此亦是人之常情。
孰人都不会想到,大汉想绕过四望峡阴袭失败后,马上再来一次。
哪怕是有昔日宛城之战,逆魏贾诩建议张绣二度追击魏武曹操的事例。
此地与宛城不同。
在中原腹地的追击,不胜仍可保兵不损退回来。
但潜入乌亭逆水河谷,一旦败了,就会陷入无路可逃的困境。
就如先前治无戴、白虎文一样,被郭淮领军衔尾追击,因为道路崎岖难退而族人死伤惨重而归。
姜维此谋,算是谋算人心的出其不意。
比魏延的孤注一掷稳当,又比关兴的稳打稳扎要多了些锐气。
郑璞逐一看罢,不由眉目微蹙,深深的叹了口气。
倒不是心中无有思虑,而是道了果然——丞相召自己归来汉中,并不是仅仅为了筹画军争。
因为魏延三人所谋,各取其长,略作调整后融合在一起,就是最合适大汉当前局势的战略了。毕竟汉魏双方战争底蕴悬殊,任凭如何筹画都无法更改。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不信丞相会参详不透。
而既已经参详透了,还遣人招他归来,显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
丞相果然是有意将我擢拔于群啊~~
心中轻叹了声,郑璞轻轻将三封书信叠好搁置在案头,又吹灭了油脂灯,和衣躺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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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中县,褒谷口军营。
中军大帐内,丞相诸葛亮搁笔于案,只手轻揉鼻根,缓解双目久视的疲乏。
此地戍围军营,是丞相巡视汉中郡的最后一处。
今岁汉中郡军心民心颇稳。
卫将军赵云故去后,丞相让其副将邓芝并领其军,驻守在成固县。
邓芝是东州士之一。
然而,他在刘璋麾下并不受重视。
先帝刘备定蜀时,他职不过郫县的邸阁督。
后先帝尝出郫县巡,遇邓芝而共语,奇其才,乃屡屡擢之,位至尚书。
算是先帝一手擢拔起来的重臣。
且他任军职以来,赏罚明断、善恤卒伍,备受军中所服。
而汉中太守吕乂为人清简笃行,任职以来,主督农事以继军粮,颇有美誉。
此二人同领汉中,可继卫将军赵云之后,让朝廷无所虑之;亦让丞相可无有后顾之忧,领军出伐。
然也!
李严罢军职归成都后,丞相打算亲自领军去伐凉州了。
毕竟,如今陇右诸多将领中,以魏延的资历与官职最高;若是丞相不亲往,就得让魏延统领全局。但以魏延好“奇谋”的作战风格,为一路主将时丞相可放心;若是让其统领陇右诸部,丞相夜不成寐。
没办法,大汉底子太薄了。
容不得军争失败。
历经李严的失利后,若是魏延再失利一次,恐怕陇右都难保全。
基于此,丞相也大略调整了各僚佐的职能。
如相府后军师向朗,将免去丞相府的职责,接任李严卸下的梁州刺史之职。
一方面,乃是向朗德高望重。
丞相自去陇右后,让他归来坐镇衔接巴蜀与陇右的汉中郡,乃是不二之选。
另一方面,则是向朗善于政务、短于军争。
丞相府署理政务的僚佐有很多,且又有了蒋琬坐镇在蜀地,还不如早早让他出镇州郡,为日后绸缪。
嗯,在丞相心中,蒋琬比向朗更适合坐镇中枢。
因为蒋琬至少略通军务。
而如今军中最高职权的魏延,丞相则是打算在下一次兵出之时,表请他为凉州刺史。
以安抚他不得继李严后督战之权的情绪,以及激励他沙场建功之心。
至于其他将领的兵马调配,那就是丞相将郑璞召回来汉中的主要缘由了。
正如郑璞所料,如何伐魏凉州,丞相心中已经初步有了定论。
召郑璞归来共论,不仅是想看看有无疏漏之处或者益补之处,更是想借此机会对大汉年少辈将领的分配职能。
因为丞相觉得岁月不饶人。
比如此时从布帘缝隙钻进来的寒风,打着旋拨弄着衣角和花白的头发与胡须时,让他倍感暮冬的严寒。
此身已老,不复当年之壮。
畏寒、食欲不振、目力不济等等,让丞相平生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丞相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
紧了紧衣袖,慢慢耷拉下了眼帘,也将落寞之意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