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姑娘,您怎可以跪,快点起来,莫要折煞我等。”
一个站的最近的老人,颤巍巍的上前,将顾惜年扶着站了起来。
而后,老人便中气十足的吆喝了起来。
“大牛,二牛,带着你们几个弟弟出来,去帮顾老将军抬棺。
还记得十五年前,叛军作乱,攻到京城处,是顾家的将军们领着将士浴血奋战,死守在那望风坡前,守了咱这一城的百姓,没让咱们家破人亡。
顾家将军于咱们是救命之恩,大牛,二牛,你们何其有幸,能为救命恩人抬棺。
走喽,护送咱们顾家的将军们回家吧。
英灵归来,不朽兮!”
大牛、二牛,是两个粗壮孔武的黑脸庄稼汉,被老头召唤着,他们直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弟弟们,年岁明显比他们小了很多,最矮的那个,甚至只到了他们哥哥的胸口处。
但他们就跟在了顾家忠仆的身后,笔直走向了装棺木的马车。
有人做了表率,很快便有人跟着一起站了出来。
百姓们与顾家忠仆交错站在了一起,一人一手,小心翼翼托举着棺木,从马车上移下来。
这些人原以为,这些棺木极重,唯恐会有闪失,便用上了很大的力气。
可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看上去巨大而结实的棺木,并不是选用什么名贵的木料,哪怕里边存放着顾家儿郎的遗体,分量仍是不重,将近二十个壮汉同时抬棺,每个人的手臂都是稳的。
见人手还是不太够,陆续又有百姓凑了过来,红着眼睛,悲伤着神情,想要出一把力,尽一份心。
顾家的忠仆在替主答谢,不管对方是谁,身份为何,达官显贵也好,贩夫走卒也好,路边的乞丐也好,只要他们肯站出来,顾家的忠仆就会像感激恩人般一躬到地。
场面极度悲切,不少人克制的哭着,天空飘着的雪花砸进眼睛,冰凉冰凉的,但不止没有止住泪意,反而像是能传染似得,将身旁更多的人,惹的泪流满面。
五口棺木,就这么被众人托举着,簇拥着,保护着,走在了正中央,一步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守城将职责所在,如此多的百姓聚集,他必须时刻关注着动静,以防意外发生。
可看到了这一幕,他的心沉寂下来,竟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顾鹰虽非官居极品,但在这些武将的心目中,顾鹰绝对算是当朝武将第一人,定海神针一般的主心骨,有他在,有顾家军在,外辱不侵,内乱不犯,似乎不管是多严重的变故,只要有他在,最终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然而现在,在这大雪漫天,天地同悲的日子里,顾鹰躺在一口棺材里被送回了京城,然后被那么多百姓托举着,从守城将脚下的城门穿行而过,一直朝着顾家的方向而去。
守城将的心,悲凉的很,他甚至在控制不住的想,自己身边的这般兄弟、将士、同袍,还有他自己,是否有天,也会面对着同样的结局?而到那时,家中无人抬棺,会不会有百姓们站出来,难受的哭着,却还会抬起手,将棺木举过头顶,护送着他回家呢?
大约许多人都,都是这样子的想法。
人,本就是容易因为他人之悲,而联想到己身。
顾惜年扶着老太君,与顾家其他哭的肝肠寸断的少夫人一起,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她神情虽然悲恸,眼泪却早已干了。
灵动的眼神,掠向了周围,观察着动静。
段小白亦是跟在队伍里,眼神锁定在顾惜年的身上,他与她保持着某种默契的距离,既未靠近,混进顾家人之中,以免太过突兀,也未远离,免得被汹涌的人群给冲散了。
他带着面具,不知打哪儿拿了一件黑色的带帽的长披风裹在身上,帽子扬起盖住了脑袋,这样子他的整个身形面貌自然就变的模糊了起来。
“长嫂,刚刚让你把护心顺气的丹药从嬷嬷那儿取来,你带在身边了吗?”顾惜年忽的小声发问。
余氏不解,但出于本能的信任,她还是哑着声音回:“拿了的。”
“烦请长嫂取出药,给祖母吃一颗,自己吃一颗,再给其他嫂嫂们一人喂一颗。”顾惜年的语气里有种不容质疑之感。
余氏心里虽然不解,想说没有这个必要吧,但转念一想,顾惜年的安排总是有些道理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提出来,必是有所防备。她把到嘴边的拒绝和质疑直接咽了下去,从怀里取了装药的小瓷瓶,亲自给顾老夫人送了一颗,再放慢脚步,逐一劝其他少夫人将药吞下。
“阿年,这是何意?”顾老夫人不解。
“祖母,阿年只是以往万一,您年岁大了,身体需要照看,嫂嫂们悲伤过度,更需要照看。可今天这种日子,难免有疏漏。”顾惜年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
顾老夫人应了声,“阿年想的周道。”
分药之举,虽只是在顾家几位女眷之中进行,但站的不远,且关注的点始终在顾惜年身上的段小白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奇异的光,把怀里的重剑抱的更紧了些。
以他对顾惜年的了解,她做事,从来都是有张有弛,有的放矢,不太爱做无用之功。
既做了,必要深意。
段小白便望向了周围,看着那些百姓,那风雪铺面的京中大路,路两边的房舍,以及聚集而来,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
怪就怪在,没什么异常。
这么多人汇聚,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急匆匆的赶过来,绝非是哪个顾家人有能力,能设计出如此大的场面来,煽动百姓们如此。
顾家,是靠着百年来的舍身忘死,用一条条人命,在百姓心里边树立下了自己的位置。
百姓们也是感念顾家的恩,不顾风大雪大,起了个早,就为来送顾家英灵们归家。
“过去,您护着我们,平定战事,守着一方,国泰民安。”
“今日,我们护着您,踏过飞雪,走过长街,叶落归根。”
有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哀伤的喊着。
那声音宛若有穿破苍穹之力,远远的传了出去,极其悲凉。
才走过了长街,来到南市门前的大空地上时。
抬着盛装着顾家二爷遗体的棺木,突然发出了几声脆响。
抬棺的人,也同时感觉到,碰触棺木的手指,蓦地一麻,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手里的棺木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这诡异的场面,骇人至极。
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时间,抬棺的男人们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无措。
很快,他们的手指再次赶到一麻,这一次明白过来,原来是制作棺材的木板突然裂了,那股瞬间释放的力道,震到了他们的手指,才会感觉到麻痹。
但这种碎裂一旦发生,便势不可挡一般在继续。
左边的棺材板材裂开一条大缝,右边的也裂开了一条大缝,力道失衡,再支撑不住上方的棺材板。
啪的一声,棺木里顾二爷,竟然随着散开的棺材,滚落下来。
“啊。”
有不够镇定的抬棺百姓,已被这一幕彻底吓懵,惨叫着躲开了。
顾二爷的遗体,砸落在地,竟然直接变成了尸块。
手臂与腿早与身体分了家,脑袋咕噜噜的滚到一旁,半埋到了雪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分不清是谁在喊,但到处都是这样子的声音。
顾老夫人看到这一幕,直接捂住心口,几欲栽倒。
二少夫人万万没想到与夫君再见,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她尖叫了一声,就想要冲过去,可没冲走几步,脚底下便是一软,若不是丫鬟一直注意着她,手疾眼快的扶起,二少夫人此刻早已跌倒在地。
顾惜年面色铁青,走了过去。
一个抬棺的百姓,瑟瑟发抖的解释:“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是那棺材不结实,突然就碎了,我们不及防备,顾二爷就从棺材里掉出来……落地,就又碎……碎掉了……”
受到的震撼太大,想要形容妥帖,并不容易。
可那么多人听着,也亲眼看见,这一幕,的确就是如那个抬棺百姓所讲。
一个顾家忠仆,脸色铁青的对顾惜年补充:“大姑娘,您瞧,这棺材应该是用浸过水,已经呕烂的木头制成,外边涂了漆,看不出来端倪,但里边的木头全都是酥的,一捏就碎。”
说完,拿起一块板子,顺势轻轻那么一碰,木头脆生生的断掉,哪怕是个孩子,都能轻易的给掰断。
“碧落,把那些个护灵回京的小队全给我绑了,把领头的周安给我带过来。”顾惜年的声音似雷霆一般,震撼响起。
二少夫人已踉踉跄跄的来到了跟前,跪趴在地上,一块一块的把顾家二郎散开的身躯给抓过来,努力的想要给拼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若不是事前给二少夫人吃下了丹药,她此刻怕是早就气攻心,直接吐血了。
任谁看到枕边的爱人,失去生命,却还是这般凄惨的模样,都要支撑不住了。
“二嫂,您起来。”顾惜年想要把人扶起来。
“别碰我。”二少夫人冷氏尖声大叫,那声音就像是林中被人断尾的孤狼,异常凄厉。
她嚎哭着把顾家二郎的脑袋给捡回来,也不嫌脏,解开披风抱在了怀里,此时此刻,不知该说些什么,从未感觉到如此之无助,似是除了哭泣,也没有更多能做的。
珠玉蹲下,检查了一翻,面色铁青的来到顾惜年身边报告。
“主子,伤口全是平整的,应是死后被人……”她咬咬牙,继续说下去,“应是死后被人分了尸。”
碧落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她的声音传出去时,周围距离较近的人,全都听见了。
“死后分尸?顾家这几位可全都是英雄,是大功臣,谁敢对遗体不敬?”
“五马分尸,四分五裂,胳膊和脑袋全都砍了,这得是多大的仇恨,能对一位已经战死的英雄,下这样的恶毒的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