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指,摸了摸右手手腕。
在那里多了一样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是一根手编的红绳。
绳扣处,系了一枚小小的藏银薄片,有古朴奇妙的图腾在上,看的久了,粗犷之中带了些许内敛的意味,他推测,这应是代表祈福和祥瑞之意。
顾惜年,她居然还有这般小女儿的心思。
盛宴行的嘴角勾扯出了一道弧度,抬手想要把手链给解下来,但摸了半天,却没找到接口。
他抬起手,凑近了看。
依然是没有,整条红绳与那藏银薄皮,以编织的方式,成为完美的整体,除非是直接破坏掉整条红绳,或者他会缩骨功之类,让自己的手掌变小,否则,这条红绳是很难取下来的。
锦鲤凑近,跟着一起研究:“根本脱不下来,但这又是怎么戴上去的呢?”
顿了顿,他惊奇的道:“难道是当场编的??”
盛宴行瞪着他,满是不悦。
锦鲤顿时紧张,连连解释:“主子,您刚刚也是听到的了,奴才一直在拦着王妃,可王妃不肯听啊。再说,王妃是您的妻子,明媒正娶的正妃,您又亲口许了她,成为了当家主母,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从,您不开口的时候,怎敢违逆主母之意。”
他早就看明白了。
顾惜年与盛宴行虽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可骨子里却是一样强势的性子。
他这条小锦鲤敢当场说个“不”字,不过半个时辰,王妃就敢派人把他炖了做汤喝。
这边惹不起,那边也惹不起。
锦鲤被夹在中间,艰难寻求平衡,那也是可怜巴巴。
“若是主子不喜欢这个,奴才这就去拿剪子过来,一剪两断,去了便是。”
听见了这种建议,盛宴行又是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锦鲤立时了悟:“奴才又明白主子的意思了,这条红绳还是得留着,万一哪天王妃过来,发现自己系在您腕上的红绳不见,必定是要过问,到时候,奴才怎么解释都不好交代。”
“聒噪。”盛宴行冷冰冰来了一句。
翻身下了床榻。
小太监立即捧着衣物过来,服侍着他穿上。
他的注意力却仍是放在窗外,看着顾惜年就站在护龙卫的中央,正在与程先说些什么。
这个女人,所做所为,远比他的预计还要好。
尤其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然去到皇上面前,立誓要与他同生共死。
就这么轻易而草率的,把自己未来的命运,与他这个“将死”之人捆绑在一起了吗?
不知今天,她亲自确定了他的病情后,心里又会是怎样的五味俱全。
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手腕的那条红绳之上。
肌肤透白,白到能让他看到那令人生厌的毒血,正在他体内肆虐。
红绳鲜艳,巧妙的遮挡住了手腕处绷起的青筋,仿佛也悄悄的在他黯淡的人生里,种下了一抹灼烧的色彩。
顾惜年……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爷,您该服药了。”锦鲤将黄太医回宫之前,留下来的药丸,放在锦盒之内,送到了盛宴行的面前。
这药丸子奇臭无比,闻之生呕。
像是盛宴行往日里那般挑剔的性子,真的很难去想,他是怎样在面不改色之间就将之吞下去。
每日早晚两粒。
不间断的服用了三年。
锦鲤每次看着,都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感到了心疼。
“王爷,黄太医走时还说,这药虽可短暂的压制住阴阳风水毒,但您运功时,仍是要十分注意,一是千万不能忘记服药,二是计算好使用武功的时间,否则若是耗尽了生机,将来就是有解药在手,也很难彻底除去病根。”
“嗯。”
如从前一般,盛宴行听过了这些,也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替身从隔壁的房间走了进来,冲着盛宴行行过了礼,便有些迫不及待的躺到了床榻上去。
“锦鲤,在这儿守好。”
那颗药丸子服下后,盛宴行的嗓音完全失了清冽低沉的贵气,转瞬间已变的粗嘎又刺耳。
自己也非常讨厌听到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盛宴行说出口的话,愈发的精简。
“若再有暗探到访,命护龙卫只留下尸体即可。”
抬起手指,又看了那条红绳好一会。
盛宴行才戴上了特质的手套,连手腕一起,都遮盖等严严实实。
“本王懒得知道是谁派来的暗探。
本王只要让对方懂,想要探查到本王的状况,就得做好拿命来填的准备。”
开了窗,一条小船已在窗下接应。
盛宴行翻身跳下,落于船头。
“出发吧。”
一声令下,小船便如离弦而走的快箭,往珍珠湖的湖心,快速划去。
同一时刻,顾惜年也没有走远,她就在竹林的入口处,看着一整片绿莹莹的竹叶出了神。
程先伴在左右,不敢出声打扰,他极为有耐心的等待着。
就在此时,被派出去的珠玉,也已办好了差事,急匆匆的来到顾惜年身边报告。
“主子……”
珠玉的金算盘唰的一抖,算珠作响。
她望向了程先,有他在场,她到嘴边的话硬是没说出来。
顾惜年道;“程管家不是外人,听了也无妨,你直接说吧。”
这话惹的程先诧异的望了过去,与顾惜年有了一个眼神的对视,他立即露出感激的神色。
但这心里边浮现出的百般滋味,却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珠玉听到顾惜年如此肯定,心里边也就没了顾忌,便开口说了下去。
“属下已经查证清楚,在皇后和其他娘娘派人来召太医之前,七皇子进宫去求见了皇上,直到此刻,宫门即将落锁,他还没出来。”
程先露出了震惊之色,本是茫然无解,突然经此一提醒,他心里边突然生出了一些判断,并急着想找借口脱身,尽快去跟宫里边的眼线确认一番。
或许,宫里边已派人送来了消息,只是他一直陪在王妃身边,没抽出时间去了解。
还在想借口的程先,耳边突然响起了顾惜年的呼唤。
“程管家?”
程先立即抱拳;“王妃,属下正有事要禀报,那边……”
顾惜年语速更快,打断了他。
“昨夜发生的事,你这儿应该收到了消息吧?”
程先愣了:“不知王妃指的是?”
顾惜年看了碧落一眼。
碧落心领神会,没好气的接口说起:“就是七皇子派了两个人过来,想要收买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在王妃回门这一天,将剧毒之药下到饮食之中,让王妃服下,图谋不轨。”
程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落霞院被守的密不透风,但毕竟还是属于唐王府的一部分,他的眼线,依然能将消息传回来。
但赵钱和孙李两人所做的事,程先确实是在他们受到处置,被打断双腿挂到菜市口之后,才搞清楚的。
他心里没有赞同或者不赞同的想法,毕竟顾惜年已经是做出了决定,且已命人执行了下去。
既成事实,他的意见完全不重要,也不想为了这事儿,再去触及到了王妃的逆鳞,让她对自己产生不满。
可现在,七皇子做的糟心事儿,明显还有后续,已经涉及到了他们主子了。
程先想装傻,也是装不下去的了。
他顶着一脑门的汗,抱拳回道:“属下知道一些大概,但其中详情,却是真的不清楚。”
顾惜年不甚介意的说:“七皇子进宫,必是去找皇上为他做主。赵钱跟孙李在菜市口示众,许世友大人那边已然被惊动,他主管刑罚,这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案件,全归于他来处断。七皇子若是想从这乱糟糟的事情里脱身出来,此时唯一能帮他的人,只有皇上。”
程先似懂非懂,也不插嘴,认真的听着。
珠玉却很是不满的喃喃:“他预谋要害人,被逮到揭穿,还好意思进宫去告状?这位七皇子的脸皮,未免也太厚了吧。”
碧落也觉不可思议;“做贼的喊抓贼,害人的倒打一耙,真是没有道理。”
顾惜年轻叹:“有什么想不通的?七皇子做的事再不靠谱,他也皇上的儿子,而且是最宠爱的那一个。儿子来哭求认错,父亲能心狠冷硬到哪里去?稍稍斥责一番之后,怕是就要关起门来,替儿子谋求解决之道了。”
程先一脸不可思议的问:“皇上的解决之道,便是从唐王府招回太医,连咱们王爷的病情都不顾了?”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倒是不大。”顾惜年略一思索,将自己的推测说出:“王爷的病情已然如此,皇帝一直派太医照顾,又不停的往唐王府送各种珍贵的药物,甚至——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以冲喜之名,将原本已与七皇子有婚约的顾家嫡女,送进来给唐王冲喜,这本就是不计本钱的想要在天下人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程先一听,顾惜年竟然连自己的事儿,都用那么随意的口吻说出来,便更不知该如何接这个口。
说不出来话的时候,干脆不说,他竖起耳朵听着就好。
最多,在有感慨的时候,跟着一起使劲点头,或者一起猛的摇头,也就是了。
自然,顾惜年也根本就不期望他会说什么出来应和,她并不需要那些。
“那么多事都做到了,王爷的病也是越来越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除了拿到解药之外,毫无希望。”
讲到这里,顾惜年笑的很是冷漠:“你们都知道阴阳风水毒的解药放在哪儿,难道皇帝不知道吗?
若真是那般疼惜咱们王爷,若真的如刻意表现出那般疼惜这位弟弟,一国之君,权倾天下,真的没办法把那解药寻来,解了王爷身上的毒吗?”
这些事,自然是所有人都能够想到的。
可像是顾惜年一般,大刺刺的讲出口,倒是真的没几人敢做到。
“也罢,即明白是虚伪兄弟情深,便也不难猜出今天这些事的根由。”顾惜年满心腻歪,“皇帝不会为了七皇子而派人召回太医,他要留下自己的好名声,既要想其他法子替七皇子开脱,也不难让先前的布置前功尽弃。
那么,联想的到,皇后娘娘是第一位病倒,需要信的过的黄太医来亲自诊治的主子,而皇后娘娘又是七皇子的亲娘,便知道这事儿,全是皇后搞出来的把戏;
至于其他宫里,接二连三,同一时间病倒的小主,也不是领了皇命才敢生病,哼,准确的说,是领了懿旨,或是受了暗示,才那么乖巧的一起倒下吧。”
程先手心里攥着满满的汗。
但心里边,已被顾惜年震撼的不行。
左思右想,顾惜年讲的也是极其的有道理。
他回道:“若真是皇后的授意,这事儿倒是不难解决,只需要想个法子让皇上知道了,皇上必定是要雷霆大怒,把太医们都给送回来的。”
毕竟,若是因为撤走太医,而让王府这边发生了什么变故,皇帝表演了那么久的好兄长,可是直接被撕碎,还会在民间坏了好名声。
顾惜年折了一根竹枝叶,勾在手指中央。
“你也别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
皇上知道了皇后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会按照你所讲的一般,把太医送回来,或许还会大大的斥责皇后与各宫的娘娘;
但,如果皇上一直‘不知道’太医已被全体调回,或者皇上非要晚些日子知道皇后做的这些事呢?
毕竟,拖延时间这件事,于他们没什么损失,但对于王爷来说,时间等同于是生命,一刻都耽搁不得。”
程先的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却不现焦急。
顾惜年的眸光,看似不经意的掠过,实则将程先的神情,全看在了眼底。
脑海里禁不住回想起,她刚刚在帮唐王擦拭身子时的每一副画面。
中毒,重伤,久病不愈,病体孱弱,这些的确是真实存在,不是唐王府的人在设局作假。
但太医无法及时返回,等于是唐王命悬一线,为何程先看起来只是受惊,而并不是火烧火燎的急。
这其中,必定还是存在着一些她不知道,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王妃……”程先一机灵回过神来,他抱拳,在顾惜年面前深深作揖,“请王妃示下,此事该当如何解决。”
也是个机灵的,脑子里一时没有良策,干脆来个解铃还须系铃人,把问题还回到了顾惜年这里。
唯恐顾惜年会不管,程先急急的说:“王妃与王爷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是王府的当家主母,危急时刻,整个王府的所有人,以王妃马首是瞻,还请王妃莫要推辞,给大家一个解决的良策。”
得。
还真是会说话。
直接把顾惜年高高架起,还不忘提醒她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下,不管都不行了?
顾惜年只是心里边暗暗吐槽,办法嘛,倒已是现成的。
眼看着,天马上要黑透了。
她另外还有其他事,也没时间耽搁。
便干脆的说道:“解决的办法,最是简单不过。太医走了,没人照看王爷,王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处于生死之间。
咱们王爷手上有护龙卫,更是皇上表面上最宠爱的弟弟,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们该怎么做?”
程先像个木偶似得,一板一眼的答:“拼全力入宫,去到皇上面前,请皇上出手救人。”
顾惜年打了个响指:“孺子可教。”
她眼神戏谑,“谁规定只允许七皇子在无计可施时去找皇上求救呢?他能用的手段,你们一样可以用的。”
“天下人看着,皇上必不会坐视不理。”
程先彻底的悟了。
顾惜年忽的感觉到一道特殊的视线,穿过了竹林,直落到了她身上。
她下意识的循着那种奇异的存在感,望了过去。
有些意外,她看到了段小白,抱着他的重剑,正一步步的朝着她走过来。
“你在这儿啊。”顾惜年嘴上说着。
心里却是在想,这个段小白还真是个神仙人物,对时间的把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天一黑,人便出现,不可思议的准。
“开始吧。”段小白的眼睛里,似乎只有顾惜年一人。
见了程先,也不打招呼,直接与他擦肩而过,丝毫不予理会。
倒是程先,双手抱拳,深施一礼。
显然对于段小白大脾气秉性,也相当的清楚,并不指望着他会有回应。
“王爷那边,有些事要处理。”顾惜年的手指了指珍珠湖的方向,好奇的问,“你今晚有时间继续吗?”
段小白藏在面具后的双眸,多了几分不满。
但还是按捺着性子说道:“救人,解药。”
言简意赅,表达意思。
真正能把唐王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办法,可不是围在病榻前边干着急。
没有那份解药,其他事全都是白搭。
而获取解药的唯一办法,便是一关一关的打上去,把拦路的对手全都撂倒、打怕,最终胜利者便能得到解药。
到那时,唐王才能真正的活过来。
因此,还有什么比约定好的切磋对练更加重要吗?
没有!!
顾惜年被说服了。
“好吧,那就开始吧。”
她解开了外衣,唰的扯下,丢到了珠玉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