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将中,若论善于招降纳叛,无人可比左良玉。
左良玉是山东临清人,父母早亡,为其叔父带大。
临清在大运河边,商贸之业盛于山东。左良玉耳熏目染,长大了便十分善于与人打交道,也就是情商很高。
左良玉投军辽东后,因为身高体壮,力大过人,又能左右开弓,所以很快便在一群粗莽军汉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军官。这时,他善与人交道的本领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一次机缘巧合,让左良玉结识了他此生的贵人,那就是东林大佬侯恂。从此以后,左良玉在东林党的公开赞颂与暗中庇护之下,在剿贼战场上屡立新功。
崇祯六年,左良玉因兵部职方郎中李继贞所谓的仗义执言,晋升都督签事、援剿总兵。然而就算左良玉升任总兵,那也不过是大明朝数十位总兵之一。兵不过数千,将不过数员。
这时,左良玉另一个暗藏的特质展示在官场面前,那就是善于审时度势灵活应对,就是情商高,智商也高。
崇祯七年,秦贼大举南渡黄河,进入了中原广阔天地,顿时气焰大涨,分兵数路,呈离心方向进攻,把凤阳祖陵都烧了。
斯时左良玉兵少将寡,粮饷不济。于是左良玉打起了聪明仗,俗称滑头仗。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躲;能守则守,不能守便跑;能抢则抢,绝不饿着士卒;能收编则收编,绝不断人后路、打得你死我活。
崇祯七年到九年这三年,许多过去的名将倒在了贼寇的刀锋下,而左良玉却混得风生水起,名声日响。
崇祯十一年正月,左良玉和陈洪范在郧西大败张献忠,并随后识破了张献忠的诈降之计,对张献忠连砍带射,杀得他血流满面,差一点丢了性命。
崇祯十三年,收编了大量贼寇的左良玉已经成了督师杨嗣昌口中的“大将之才,兵亦可用”,并拜为平贼将军,开衙建府,距离大明军人的最高等级——封爵,仅有一步之遥。他所统领的部队实力,也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总兵。
这时,左良玉与东林之间的关系,已经由依附变为了合作。
东林党依靠左良玉,坑死了死敌杨嗣昌;左良玉也依靠东林党,保持圣眷与获得粮饷。
强强合作,取得双赢,对左良玉和东林党都有好处。然而对于那些非东林党的大佬,乃至于京师的朝廷和皇帝,那就并非人人喜闻乐见的好消息了。
丁启睿是河南永城人,与归德人侯恂乃是近邻,平素多有交往。所以他就算没有在东林党的旗帜下宣誓,也算作东林党的外围人士。丁启睿此生宦途平坦,步步高升,既是靠着文章功夫和军功累计,靠着家族影响帮衬(注一),也是靠着孙传庭、杨嗣昌的推荐提携以及东林党的暗中助力。
自从丁启睿接任杨嗣昌的督师之职后,中原局势迅速恶化,朝廷百官日渐不满。丁启睿无法驾驭拥兵自重的左良玉,也让皇帝十分失望。
来自京师的消息说,皇帝有意让新任内阁次辅吴甡接替丁启睿出任督师。吴甡是正宗的东林党大佬,或许可以有效驾驭拥兵自重的左良玉,亦或许可从富庶的江南征到更多的钱粮。
杨文岳是四川南充县人,其家族籍籍无名。
早年杨文岳在行人司干过,后擢为台谏官兵科给事中。崇祯十二年,他累官至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整日里与丘八为伍,与流贼杀来杀去。
项城之败,杨文岳跑脱了,而傅崇龙没跑脱。皇帝给了杨文岳一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的处分;驰救开封,皇帝又赏给他一个官复原职。
然而来自京师的确切消息说,皇帝对曾经临阵逃脱的杨文岳极度鄙视和不信任,已经秘密派人收集他的犯罪证据。一旦条件成熟,就派人来替换他。
而杨文岳的最终命运,便是下到诏狱,落个熊文灿、郑崇俭、邵捷春一般弃市菜市口的悲惨下场。
丁启睿和杨文岳要军功,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脑袋;但军功对左良玉可有可无。
只要军队的实力保存,在大明军事形势日渐恶化的大气候下,朝廷给左良玉封爵那是早晚之事。所以丁启睿和杨文岳要拿左良玉的兵去换取军功,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脑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大明官场面纱文化的笼罩下,并不会立即爆发。因为一旦爆发,很有可能便是多输的局面,让官场中的其他觊觎者得利。
大战之前,三位勾心斗角的大人物都在尽量维持表面的和谐,不愿意公开撕破脸。然而,这烽火连天的战场却是一切面纱的撕破者,或许等不了多久,三人间的矛盾就会公开爆发。
于是乎,丁启睿和杨文岳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迅速勾结在一起。
当然,在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那个黄昏,杨文岳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出他的亲信王世琮去试探丁启睿。
根据过往双方打交道的经历,丁启睿对王世琮代表了杨文岳深信不疑。
然而,人心隔肚皮。丁启睿没有料到,王世琮既是带着杨文岳的意思前来拜见丁启睿,也同时带着他个人的一点小小想法。
……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傍晚,在督师行辕,即朱仙镇岳武穆庙左偏殿中,一场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争论爆发了。
左良玉的帅帐设在镇外西南方向,距离镇内不过一刻钟的马程。那里是弧形战线的拐弯处,面对着流贼的一个大炮垒,正是个要紧的地方。
原定于上午召开的军议,却因为左平贼视察前线迟迟未归而不得不改到了下午。然而众人挨到下午,却等到了左平贼派人来传话,说是左帅奔波过甚,导致旧疾复发,需要精心调养。
左良玉这么不给面子,可见督师的脸色有多难看。然而督师毕竟是督师,丁启睿心中再不爽,依然以大局为重,放下督师的架子要亲去左帅大帐探病。左良玉派亲兵说不必了,丁启睿派师爷说一定要去。
就这样三番五次来回折腾,左良玉终于坐着软轿亲自来到了岳武穆庙,头上还包了个病人常用的白帕子。也不知道在夏日炎炎的酷暑季节中,他是如何不小心染上的风寒。
关键人物到了,军议立即开始。
帅案之后就坐的督师丁启睿,照例代表皇帝对众将士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进行了高度肯定,对即将到来的大会战发表了激励人心的预言,对开封宗蕃士绅百姓的艰难处境进行了生动描述,对参战将士将来的历史地位进行了充分保证。
一通鼓舞人心的官话之后,丁启睿拿出他和杨总督为马进忠、王允成二将军写的请功折子以及近期的军情塘报让幕僚念了,在反复强调防守的困难与危险,比如水源断绝、粮源不济、贼军火炮众多、开封旦夕陷落等等因素之后,督师大人终于讲到了今日军议的正题:
屯集于朱仙镇周围的官军,到底是攻还是守?
是什么时候攻,要守到什么时候?
这下各营的军头们都打起了精神。
左良玉与丁启睿不和,十余日里吵了若干回,大家都有所耳闻。
督师要攻,平贼要守;督师说没粮了,平贼说可以派出骑兵去征集;督师说再怠战皇上要治罪了,平贼说敌锋正锐打不得,坚持原则比皇上治罪更重要。
总之,左帅的心思大家都明白:
若是没了粮饷,大军退回原地,文臣顶缸;
若是开封城陷,大军退回原地,还是文臣顶缸!
可尽管文武殊途,左帅与大家一样都是大明的官员,都是皇上的臣子。具体的动作做到哪一个分寸,大家还是盯着左帅。你敢一,老子就敢零点九!
总之,无论是文臣顶缸还是武将背锅,将来皇帝的板子怎么也打不到我们这些小官的屁股上!
“本督师意欲出战,不知平贼将军以为如何呀?”
丁启睿在抛出底线的同时,尽量保持着封疆大吏的雍容和仪态,向右下首圈椅中那半坐半躺额缠白帕的病人征求意见。
“本将已然说过,如今敌锋正锐,打不得啊。”左良玉半闭眼睛,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左帅久历戎行,战功赫赫。天下名将,满朝咸知!本督师对左帅,那向来是佩服得很!左帅之平贼大旗竖在阵中,贼众岂敢不齐聚军中精锐以应之!”丁启睿没有发火,反而在众将惊诧的眼神中,拉高调门赞扬了左良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里面有阴谋!
众将的眼神在局促的空间里往来碰撞,一个不好的预感涌进他们的心头:
丁启睿明显是有备而来,搞不好左帅要吃亏!
孰料左良玉听了这番话,连眼皮都没动。他只是淡淡颌首道,下官就是个粗莽的厮杀汉,丁大人实在过誉了。
“不过呀,这大军已到开封城下,我等不打一仗怕是难向朝廷交代啊!”丁启睿语重心长道。
他推心置腹地向将领们掰起了指头,这次出征,朝廷拨了多少银子,人马吃了多少粮草,军械马匹筹集了多少。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让将领们想想,如果在初战大胜的情况下,全军不战而退,朝堂上那些乌鸦的唾沫能把你我喷死!
结果督师还是想打!众将们顿时泄了气。
一时间,下面的气氛便有些乱糟糟的。
个别将领把气发在马、王二将身上,开始小声说怪话:有人想找死,结果把我们拖了进去!还有人道:某人贼性不改,大帅的话不听,就为了抢东西抢女人!
坐陪末座的马进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旁的王允成则是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桶里捞出来一样。
哼哼!把圈椅当病榻的左帅不失时机地咳嗽两声,会场顿时安静下来。然后他哼哼唧唧向帅案翻了个白眼:既然乌鸦们能把人喷死,那不如请督师向皇上奏疏一封,多派些乌鸦来当援军!
左帅一句轻松的俏皮话,顿时让殿中一片欢乐。
左帅说出了众将的心声,那群丘八还不趁机打上一顿太平拳?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怪话充斥着大殿。
“左帅误会本官了!”丁启睿急得面皮通红,立马站了起来,一只手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而那只装着令箭的木匣就跟着他的节奏在案几上跳动,“本官可真是为大家的前途着想!”
督师吃窘,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杨文岳也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为丁启睿的天才战略构想大声背书:
“兵法云;示敌以弱,乘之以强。今可反其道而行之,示敌以强,诱敌集中。暗出奇兵,出敌不意,攻其不备!
督师大人之意,是要以奇破正!
如今左帅之军布阵于前,流贼见左帅大旗,必然集强军以应之……
此时,吾等派出数营死士,趁夜奇袭闯贼老营——阎李寨!
敌营遭袭,必然大乱。
我军乘势薄城,里应外合,不愁流贼不破!”
注一:丁启睿出身于河南永城的官宦士族。丁启睿的亲叔父即为丁魁楚,一位在南明史上浓墨重彩的人物。丁魁楚比丁启睿早一届(三年)出仕,他在崇祯九年时任河北总督,因鞑子入关而丢了乌纱。丁启睿的族兄弟们既有高官显贵,也有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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