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虹被和尚们一通狂轰滥炸。机锋、前世、子嗣、姻缘、南海、宝珠,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未必冰雪但依旧聪明的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她一甩手,便要转身离去。就在转身这一刹那,她看见殿门外簇拥着太平王妃和众多的女人们——个个探头探脑、目光炯炯,在她和一群秃驴之间来回扫视。
“阴谋!绝对有阴谋!”
罗雨虹脸带寒霜,眼若利剑。
这些女人和她们背后的男人,还有眼前的秃驴们,定然是一伙的!
今天大意了,没想到一个年节前的上香求子,竟然被有些人利用,作为了政治上发难的契机!
更没有想到四川有那么多的宗室和官员,廖大亨、刘之勃、陈其赤,还有朱平槿的亲四婶和他一手保下来的政务司总理郑安民,竟然同时卷入了这个针对自己两口子的大阴谋!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通过我这个突破口来揭穿朱平槿,来证明他并不是真的蜀世子?
罗雨虹情急之下,一时难以想清楚。只是她在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老公要曹三保亲自带信回来,让她在王府要谨言慎行,密切注意一切“反动势力”的一举一动。
哪些是反动势力?这个她清楚。
朱平槿曾经在她耳边讲过多次,大明朝的反动势力有五股。
第一股是关外的辫子兵,他们是一群职业强盗,以抢劫谋生。身为朱明王朝藩王世子的朱平槿落在鞑子手里,绝对没有活路;
第二股是闯献流贼和四川的土暴子和山匪。这些人良莠不齐,是个大杂烩。一些是走投无路的饥民,一些是谋反哗变的官军,一些是世代占山为王的土匪,一些是官场失意的破落文人。朱平槿落在他们手里,绝对还是死。这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第三股是将门军阀。这些人依靠侵吞、抢掠、拉丁,逐渐壮大膨胀起来,开始摆脱朝廷的控制,开始与原来瞧不起武夫的官绅集团相互勾结,互相利用。朱平槿最近来信告诉她,他不得不借助土暴子之手消灭赵荣贵,从而一举打断重庆士绅的脊梁,让他们在王府面前失去讨价还价的能力;
第四股是帝室。皇帝想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当天子,自然容不得另外的人挑战帝位,自然要搞藩禁、要搞削藩。俗语道:“天家无父子”,况且朱平槿与当今皇帝朱由检的血缘已经隔了十代,就算剩点亲情也薄如绵纸;
至于于最后这股反动势力,因为老公认为她的性格明凶暗软,还潜藏着一份小资情、一颗圣母心,所以多次严厉告诫她,千万不能手软,当杀则杀,半点不能犹豫。
这股反动势力为什么如此危险?原因就是这些坏人都是以好人的面目出现,甚至就潜藏在你的身边。他们或者是你的朋友、或者是你的亲戚、或者是你的下属、或者是你的战友、或者是你的同盟军、或者是你的商业伙伴。这些反动势力不是别人,正是大明朝的宗室、权贵、官僚、士绅。
他们是躺在百姓尸体上的吸血虫,是伪善者与叛卖者的大集合。
他们把持朝廷、控制税收、贪污粮饷、插手商贸。
他们上欺天子、下虐百姓,将成千上万的人饿死逼反,先将中华大地拱手送给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然后又送给了异族的鞑子。
他们中的许多人,朱平槿认为可以争取、可以转化、可以臣服,但是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则要防备、要弱化甚至要消灭!
最近朱平槿还提醒她,一些邪教组织利用社会下层群众的普遍不满,秘密传播白莲教。蜀王府那么大,里面几千上万太监宫女,难保就会有白莲邪教徒众混入。因此要她高度重视,里松外紧,然后一举剪除。
自从来到大明,罗雨虹活得那个累。工作量之大不用说,最让她不适应的是步步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
她与朱平槿在世子府相认之初,本着对老公的一贯轻视,依旧我行我素。收租院一劫后,她不得不跟着老公的步伐前进。但是这种跟随,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被迫的。
朱平槿认为的五股反动势力,罗雨虹曾予以嘲笑之。她认为应该参按照前世时髦的标准,把人分为万历初(张居正时代)、万历后、天启后和崇祯后。然而,朱平槿在这个原则问题上坚定不移,依旧作为事务处理和人事任免的重要准绳。比如王府太监的使用,朱平槿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掺进民政和军队中,丝毫不顾及被掺者的感受。
现在看来,朱平槿的划分标准并非不无道理。罗雨虹身处危局,这才意识到朱平槿给她讲的一句话很有道理:
“律师最需防备的人,不是对方的律师,而是他的当事人!”
……
观音殿里外的人,没人知道罗雨虹的脑袋在转瞬间就过了这么多的事情。
现在怎么办?她想。
警卫连的士兵都是男人,被大群的贵妇官眷们堵在了殿外。除了大殿角落里的三个小秘书,身边一个可靠的男人都没有。
这时,她突然有点喜欢那些没根的太监了。虽然她对太监一直有点心理障碍,对朱平槿重用太监更是不屑。但如果李四贤在自己身边,他一定不会让这些外人欺负自己的主子。
如果有人再次发难,自己将如何应付?罗雨虹越想越惊,肋下涌出一股燥热。
难道自己的大明探险之旅要在今天迎来GAMEOVER的那一刻?
她的脑袋里顿时蹦出了七七四十九种脱险之法。其中的最后一招,便是砍尽众秃瓢,血洗大慈寺。可在此之前,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冲出秃驴和女人们的包围。最起码要制造足够大的动静,让那些老公亲自培养和挑选出来的忠诚卫士能够觉察到她的危险,挺戈仗矛来救她。
想到这里,她的两只利爪龙潜袖底,只待风吹草动,便要疾风出击。
……
罗雨虹的神经高度紧绷。
或许感受到了杀气,殿内念佛诵经之声顿时戛然而止。罗雨虹把头一甩,冷哼一声,转身就向殿外闯去。殿外的女人们也觉得气氛的异常,开始尴尬地向后退,给生气的罗姑娘让出一条道来。
就要脱险了!罗雨虹松了一口气。他们毕竟还是不敢拿我怎么样!但就在她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苍老低沉而急促的恳求,仿佛从脚下的地砖发出来。
“施主,我佛慈悲,请施主留步!”
罗雨虹的脚步停住了。她眼角扫视,原来身后有个瘦小干瘪的老尼姑双膝半弯,却被两个两个小尼姑搀着,跪不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施主,老尼一生虔心供佛,如今时日无多,还请施主指点迷津,使老尼能彻悟解脱生死法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倒是有求于我的口气?”罗雨虹心里想着,眼睛却停留在老尼头顶。
“这老尼姑倒不像是个能害人的角色!不如就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洞悉敌人的奸计!”
心里想着,罗雨虹挥手将角落里傻乎乎站着的三个女生叫过来。谭芳一直盯着罗姑娘,见到手势,立即率先碎步跑过来。接着是小宫女小红,最后是新人吴素琪。
罗雨虹试着用朱平槿的思维思考问题,分别给自己手下的忠诚度打分。
“谭芳出身破落秀才之家,朱平槿收了她们姐弟,她们姐弟除了王府别无凭借,应该是最可靠的;小红嫁给宋振宗,心思多了起来,有点嫌疑;最不可靠的是吴素琪,典型的官绅之家。”
谭芳一至,就对罗雨虹轻声耳语:“罗姑娘,他们在试你是不是龙女转世!”
“什么龙女?可笑!”
“就是观音菩萨身边那童女!”
见罗姑娘至今尚未彻悟,谭芳有些急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当事人依旧蒙在鼓里:“为什么是龙女?”
小红终于赶到了:“小姐,外间都在传说,世子是散财童子转世哩!就是观音菩萨脚下那童男!”
吴素琪也跳了过来,兴奋的小嘴努向宝台上的菩萨:“小姐你是捧珠龙女,不正好与世子是天生的一对?”
“原来是造神运动!”
罗雨虹终于明白了。
朱平槿不想搞大明朝的造神运动,始终与神佛保持着距离。但是民众信仰的自发力量,却总会找到一个宣泄口,最终把他和他的身边人抬到神的高度。
精神层面的信仰寄托者,与经济层面的利益代言人,都是某种事物的代表,这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比如前几日小红从皇城坝买了一张刚出的年画送进世子府,上面的两位老门神——尉迟恭和秦叔宝,被奉行现实主义的百姓请下了神坛,换上了一对童男童女。
左童男,梳了个丸子头,标为蜀世子;右童女,梳了个冲天炮,标为罗姑娘。
两人凤目樱唇、双脸相对、口齿含笑,身穿绣金龙大红锦袄,在画上翘脚摆手。
朱平槿右手高举金鞭,左手托了一个金元宝;罗雨虹左手高举宝剑,右手托了一颗夜龙珠。两个红扑扑的小脸,两个天真无邪的笑颜,好不让人爱怜。
献宝的年画一拿进来,立马笑翻了一片,连秦裔这个冷面太监都笑痛了肚子。小红和素琪两个小女子素来活泼,当着罗雨虹的面,就模仿画上的人物摆了一个造型。
可惜没有手机,要不然可以来个自拍。
当时罗雨虹只是觉得好玩好笑,心里更觉着百姓淳朴幽默,并没有从更深的社会心理角度去思考。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社会心理会如此大规模的发酵,连宗室和高官也牵连了进来。
如果宗室和高官们都是这个态度,那么下层士绅和普通百姓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多么狂热。
在她的前世,曾经历过中国的造神运动。
她知道,那种狂热会多么有用,又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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