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月无光。
敲梆打更的声音消失了。在瘟疫魔影的笼罩下,成都全城一片死寂。也就是王府和省城的四门之上,还高高悬挂着大红灯笼,显示着这个城市最后的活力。
郡王和官员们每人捏着块油纸包好的肥皂,在各自随从灯笼的引导下,匆匆离开了蜀王府。今夜对他们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郡王们要赶着回去通知小宗,分派人手,准备石灰口罩以及大锅煤炭猪油药材草木灰等生产肥皂的原料。他们自己和家人,得赶紧用世子赐下的肥皂洗个澡,传染了瘟疫那可不得了。明天一早,他们还要在石泉王府聚会,商量出合股销售肥皂的章程。
官员们则要立即动员兵丁衙役进行全城搜查,无论如何得将那名不知死活的乞丐找到。明日将病患迁出城去,便要封了四门,将石灰洒遍全城。当然最累的,还是成都和华阳两县的父母官,官府里所有的事情,他们都有份。巡抚大人严令,两家县衙最迟在明天,就要将世子颁下的《控瘟防疫歌》刻板印制张贴全城,还必须派出小吏,挨家挨户敲锣通知:
三日一沐浴、五日一换衣;身上不藏垢,头发打散洗;粮食要煮熟,生水要烧开;馊饭不可食,陈水不可喝;旧衣锅中煮,棉被太阳晒;出门戴口罩,上街避乞丐。养猫不喂食,让它抓耗子
……
刘之勃回到巡按衙门,径直去了后衙。他入川赴任,只带了一老妾一老仆。老仆住在外院厢房,所以二堂里格外冷清。他吩咐妾室磨墨,老仆烧水,自己则在二堂正房的官帽椅上休憩片刻。
朱平槿今晚的表现极大震撼了他。
万万想不到,刘之勃对自己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幸好自己持重,没有轻信谣言!万万想不到,蜀藩世子竟是如此一位忠君爱民、有仁有义的亲蕃!尤其是世子率先提议,为远在京师的皇帝进贡肥皂,让他觉得很惭愧。
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呢?刘之勃对自己说,难道是自己到了四川这远离京师的偏远之地,忠孝之心就淡了吗?明明应该力劝世子出城避瘟,为什么自己不在平台上大胆提出来呢?仅仅是因为害怕百官的非议,害怕自己落下阿附藩王的恶名?
为什么?刘之勃对自己一连提出了几十个为什么,可是他一个为什么也解答不出,这让他更加痛苦。他把自己头上的乌纱摘下来,端端真正地放在桌上,凝视着展开的双翅。十几年的寒窗,一辈子的抱负,难道就在这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中渡过?
刘之勃狠狠锤了桌子一拳。不,既然已经走上仕途,我刘之勃就一定要为国家,为百姓做几件好事!一省巡按御史,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可以为百姓做的事情很多嘛!比如今年四川的税赋,便可以奏请朝廷减免。去年四川大旱,献贼入境;今年正月里遭了民乱,现在又发了瘟疫。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奏请减免的理由非常充分!
定下了决心,刘之勃总算平静下来。他细细回想着今晚的一切,准备给皇帝写奏报。
什么世子贪财好色,什么世子不臣之心,肯定都是富顺王、刘尽忠那些心怀叵测的反贼故意散播出来的!刘之勃恨恨地骂道,国家危难如此,这帮奸佞小人还是不肯消停,总想搞些幺蛾子出来,企图浑水摸鱼。他们无非就是用泼脏水造谣言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想把朝廷的风议吸引到世子身上,让世子百口难辨,从而达到他们篡国夺位的妄想!
廖大亨此人也不错,或许他有些贪念权位,或许他有些行事操切,但起码能识大体,肯做事,不营党,难怪陛下对他赞誉有加。那个保宁府的张继孟,真是昏庸至极。丢了一州两县数万百姓不说,现在竟然任由瘟疫蔓延到省城。他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为什么有恃无恐地把自己龌龊的想法公诸于世?那还不是仗着他是东林老臣,与陛下今年二月下诏起复的周延儒关系密切而已!
廖大亨是巡抚,他说他不好参劾张继孟,那分明就是把事情摊在在世子和百官面前,让我看着办。哼!廖大亨,你太小瞧我刘之勃了!岳武穆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鄙人既已出仕,便有以身许国的准备。他一个张继孟算什么!即便周延儒本人贪赃枉法,我刘之勃一样参他!不参劾张继孟,我就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刘之勃正在心潮澎湃,妾室过来小声道,墨已磨好。刘之勃带好官帽,振振袍服,抖擞精神进了书房,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开始给皇帝写奏疏。内容主要是奏报保宁府瘟疫大炙,知府张继孟昏庸失职,放任瘟疫蔓延,现在瘟疫已经传到了成都府。蜀世子急召百官朝会商议,经巡抚廖大亨提议,决定省城戒严三日,禁绝百姓出入,清查瘟病患者并转移至城外隔离。此后半月,成都许进不许出,直到疫情初步控制。
成都疫情奏报完毕,刘之勃立即笔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保宁知府张继孟。他详细叙述了保宁府土暴子的残暴,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官兵丧师失地的狼狈,最后才点到了张继孟的昏庸。他奏报到,现在川北的土暴子已经控制了通江、南江两县,占据了四川出入陕西汉中府和兴安州的重要交通隘道,随时威胁就藩汉中的瑞王的人生安全,并致使川北山川之险为敌所有,四川北部门户大开,陕贼可以自由出入。现在川北的土暴子趁瘟疫蔓延,又再次占领了巴州城。如不迅速采取措施,保宁一府有全部陷落的危险。张继孟昏庸无能,丧师失地,罪无可恕,请朝廷即刻准许将那张继孟革职拿问。
刘之勃将张继孟的罪行一一列举清楚,自觉得十分确凿,这才提笔一转,恳请朝廷适当减免今年四川的税赋。他还隐晦地奏明四川正在实验防控瘟疫的新药。只要这边实验有效,立即大量生产进贡京师。本来朱平槿今夜的表现,刘之勃也写了几句,可他思索再三,还是抹去了。也许,一个醇酒美人的藩王,才是皇帝心目中的贤王。
刘之勃心中叹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世子虽贤,可惜出生藩王世家,也就埋没了。
刘之勃动笔给皇帝写奏疏,廖大亨才迟迟回到他的衙门。巡抚衙门在王府西侧不远,只因王府西门遵义门夜里关闭,轿子要经过王府南边的端礼门、裕门和棂星门绕一圈,所以距离才稍微远了些。但是廖大亨回衙晚,并不全因路程变长,而是他需要在轿内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吩咐轿夫故意走慢些。
散会之际,世子令程先生给他带话,说王府准备公开招收一些文人士子到王府,整理典籍,修制文章。另外还准备开办一所子弟学校,让一些闲散宗室和王府官员、庄头的子弟读书。
乍一听,好像王府的要求合情合理。王府珍藏的典籍甚多,堪称蜀地最大的孤本、善本所在。献王在时,曾经诣(YI)心收集藏书达数万册,廖大亨多年前曾有幸受邀参观过。整整一座大殿,里面全是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书。招收文人士子整理典籍,此乃蜀地文坛盛事,因此廖大亨是不可能反对的。
开办子弟学校也很正常。大明立国三百年,蜀地宗室成千上万,王府官吏、宦官、护卫、奴仆、帮工、长年更是多达数十万。办个学校让孩子们读书,按照孔夫子的说法,这叫做“有教无类”,所以廖大亨更不可能反对。
可是时机不对呀!廖大亨想。现在正是瘟疫可能四处蔓延的时候,城门还要关闭三日,这时候王府怎么突然提出要办学招人?上午听说世子亲自上街延请老师,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廖大亨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正在这时,轿夫唱了一声“落轿!”,巡抚衙门已经到了。
廖大亨回衙,钱、孙、李三个师爷都还在那里等他。东翁未回,他们也不好提前入睡。廖大亨未急换衣,先沉着脸将今日世子平台之招的情形简单对师爷们讲了,然后问各位先生有何高见。
钱、李两师爷自从年初为巡抚大人献了死中求生之策,又献了借刀杀人之策,立了大功,已经稳稳坐上了巡抚幕僚中的第一、二把交椅。钱师爷看到巡抚大人的脸色,以为他是因为无利可图而气恼,于是笑着劝慰道,世子在与罗姑娘唱双簧,一块肥皂就算全用猪油制成,成本也不过三钱银子。只要出货量够大,世子不会比郡王们少赚多少。李师爷也笑道,既然肥皂之利官府本来就拿不到,那么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平安躲过瘟疫,大人巡抚之位便是稳如泰山。
听了幕僚的话,廖大亨的脸色仿佛云开雾散。他微笑着点点头,令小妾惠莲将今夜带回的肥皂切成四份,三份赏给师爷,自己只留了一份。三位师爷千恩万谢,各自回家召集洗澡去了。等三位师爷离开,廖大亨重新沉下脸。他脱下官衣,换了件家常的薄纱氅衣,吩咐惠莲几句,然后独自提着灯笼走进了衙门的后花园。
后花园的水榭凉亭中,有几个女戏子正在咿咿呀呀清唱小曲,见到大人过来,连忙停了出来见礼。廖大亨闷哼一声,挥手让戏子们退出花园,然后对凉亭中起身作揖之人笑道:
“刘兄,你我姻亲,又非外人,何须多礼?刘兄一去数月,想杀兄长也!戏子们唱戏,也没个丝竹琴瑟,不知这惠莲是如何安排的!”
刘先生笑着称谢道:“怪不得族妹!现在国丧期间,小弟可不敢给大人添麻烦!”
“哎呀,什么大人,在家只有兄弟,没有大人!”廖大亨佯装生气。
刘先生隐隐发笑。
“好好!那小弟便僭越了!兄长夤(YIN)夜相邀,必有大事。小弟此来,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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