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说完这话之后便离开了, 四周还是乌漆墨黑的一片, 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出现过, 陶沝转身回到屋内, 在经过外间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钮钴禄氏,后者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陶沝犹豫了一下, 终是没有上前查验对方真的睡着与否。反正她和十四阿哥刚才说的话, 只要她接下来继续留在这里, 钮钴禄氏迟早是会知道的, 但只要四爷肯保她,钮钴禄氏应该不至于对她下黑手,毕竟她眼下人就待在钮钴禄氏院里,一旦她出了什么事, 钮钴禄氏第一个就难逃干系。
一夜安睡, 直到第二日辰时左右,陶沝才被钮钴禄氏叫醒, 说是四阿哥来看她了。
所幸陶沝今日已经能下床了, 当下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来到外间, 结果还没等她上前朝对方行礼,四阿哥那厢劈头就是一句:“他昨天来过了?”
这个“他”显然是指十四阿哥,陶沝当即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此刻正站在四阿哥身后的那位钮钴禄氏,四阿哥今日并没有指使她出去, 显然是不准备再防着她了, 陶沝以为这事儿是钮轱禄氏向他告的密, 正要开口询问,没想到却一眼瞥见钮钴禄氏这会儿正站在四阿哥身后冲她拼命摆手,其含义不言而喻,不是她告的密。
陶沝见状再度怔了怔,小心翼翼地冲四阿哥反问:“是谁告诉四爷的?”难道是十四阿哥昨夜来的时候被其他人发现了?
“是他自己说的!”
四阿哥给出的这个回答差点让陶沝当场呕出半两血。那位十四阿哥果然是个不怕死的主!
但还没等她给出回应,四阿哥那厢便又接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说道:“太医的事,爷会再想想办法,因为现阶段,除了太医院的那位孙院使和刘太医,别人怕是都开不出给你续命的那个方子,而如今,刘太医已经失踪了,能给你开药的也就只剩下孙院使了……”
续命?这个词听得陶沝心里一阵后怕,紧接着便突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有关的事:“那……九爷先前为奴婢准备的那些药又是从哪里来的?也是孙院使开的么?”
四阿哥闻言拧了拧眉,难得没有接话,而陶沝也因此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该不会……她先前喝的那些药都是那位已经失踪的刘太医开的吧?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陶沝莫名想起了十四阿哥之前跟她提到过的那个曾被她踢进湖里的倒霉太医,难不成,这位刘太医“失踪”一事,其实是跟九阿哥有关?!
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又追问一句:“九爷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奴婢有病?”
听到这话,四阿哥那厢先是一愣,跟着大概也意识到她此刻在想什么,倒是没有隐瞒:“这件事,宫里的人都知道,九弟自然也不例外……”
不是吧?陶沝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汗颜,不过就是生个病而已,有必要闹得全皇宫都知道吗?她行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调了?
“因为你的病比较特别——”许是瞧出她此刻的疑惑,四阿哥耐着性子解释道,“先前那位大夫也说了,如果不继续服药,你这身子可能撑不过一年……”
“那喝药呢?”
“大概能拖个三五年……”
“……”
陶沝听得心中当场一寒,随即也明白过来四阿哥刚才之所以保持沉默的另一层深意——
“四爷该不是怀疑,那位刘太医如今就落在九阿哥手里吧?”
“这个可能性的确很大!”四阿哥没有否认陶沝此刻提出的这个假设。“毕竟,他数月前就于热河行宫中莫名失踪了,皇阿玛和太子派出去的人马,至今都尚未找到他……”
他此语一出,陶沝本能地滞了滞,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九阿哥为了把她抓来,也算得上是处心积虑了——至少,比起某位一时兴起把她抓来、甚至还让自家哥哥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十四阿哥,他考虑得要周到许多,只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四阿哥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病情,当即换了种劝慰的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你也别太担心,十四弟已经去九弟那儿探口风了,说不定能问出那位刘太医的下落……”
“……”陶沝依旧没出声,虽然对方语气笃定,但她总觉得这个法子不靠谱,尤其还是让那位十四阿哥去探口风,从跟他们的对话里就可以听出在她失踪这件事上,九阿哥对太子和十四阿哥两人抱持着几乎同样的怀疑态度,如果十四阿哥去问,不是明摆着告诉那位九阿哥,她就在他手上吗?
不过眼前这位四阿哥显然对自家弟弟做事还是存有几分信心的:“你放心,十四弟他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只要刘太医在九弟手上,那他还是有把握能问到的!”
可就算他能问到那位刘太医的下落,除非他什么也不做,否则,一旦他动手抢,也还是会打草惊蛇啊!
陶沝越想越觉得此法不靠谱,直接提出异议:“就不能从孙院使那边想办法吗?”
然而话还未说完就遭到四阿哥的一记白眼:
“他一动,太子立马就会知道!”
一听这话,陶沝立马蔫了。这分明就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节奏嘛!
“那……要不还是算了吧?反正奴婢也不喜欢喝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不要连累两位爷再为了奴婢而到处奔波了,只要剩下的日子开开心心,奴婢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虽说轻生一事并不是什么可赞之举,但如果一味为了活着而选择拖累别人,这好像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陶沝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可以理解到很多癌症晚期的病人为了不拖累家人而选择轻生的心情——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早死还能早投胎,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钮钴禄氏大概没想到陶沝会在此时突然说出这般逗趣的一句话来,当即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但旋即又觉得不合时宜,赶紧忍住笑,低下头去作认错状。
四阿哥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跟着又重新转过脸来狠狠瞪了陶沝一眼:
“爷不想你死,就不会让你轻易死!你给爷在这儿好好待着便是!若是让爷听到你再说这种话,爷就封了你的嘴!”
他说这话的音量虽然不高,但绝对掷地有声,且明显透出一丝不容他人置喙的杀伐决断。
陶沝整个人顿时一震,一时间竟望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这是四阿哥第一次用这种强硬的语气跟她说话,哪怕他之前威胁她不准在府里乱跑,充其量也只是装凶吓吓她而已,远没有此刻这般具有威慑力。
果然,四阿哥还是很有当男主的潜力的,只可惜,她不是他既定的女主。
“四爷,其实……”
默了一会儿,陶沝原本想说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亲密关系,就算十四阿哥喜欢她,但他身为兄长也犯不着为他或她做到这种地步,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就有人先一步隔着门板在外敲门,听声音是跟在四爷身边的那个叫无庸的小厮——
“主子,隆科多大人来了,说是想要见您,请您到书房一叙……”
隆科多?陶沝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雍正朝的那位国舅爷吧?被四阿哥当众称呼“舅舅”的那个!
四阿哥显然瞧出了她此刻的表情变化,忍不住冲她挑了挑眉:“怎么了?”
陶沝闻声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小声试探道:“这个人……已经是四爷的人了吗?”
四阿哥的神情明显有些怔愣:“你记得他?”
“嗯,奴婢记得一点——”陶沝瞥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钮钴禄氏一眼,滞了滞,跟着才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甥舅和睦是好事,但到底君臣有别——这个人对四爷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只是将来,要提防他会得意忘形!”
碍于有钮钴禄氏在场,陶沝这句话说得极隐晦,而钮钴禄氏也果然听得一脸茫然,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四阿哥那厢竟是听懂了,因为他看向她的眼神明显起了变化,半晌,突然微微牵了牵唇角,冲她挤出一个笑:
“很好,虽然没了记性,但脑子似乎还在……”
“呃……”
虽然她很意外四阿哥的理解能力,但不得不说,这家伙和那位十四阿哥果然是亲兄弟!
*** ***
鉴于四阿哥发了话,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陶沝依旧留在钮钴禄氏的含薇苑里与她同吃同住。
而院里新来的那些下人也因为四阿哥特别交代过,说钮钴禄氏如今有病在身,需清静休养,所以除了日常打扫之外也不会轻易留在院中,这多少给陶沝提供了一些好处,让她可以在小院里尽情溜达,晒晒太阳,不至于窝在房间里发霉。
再加上钮钴禄氏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从不在陶沝面前端什么主子的架子,就连陶沝占着她的房间,并导致四阿哥不来她房里过夜一事也看得很开,并不曾有过什么怨言。
而作为回报,陶沝也给她讲一些自己在现代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故事,从《神雕侠侣》一直讲到《新白娘子传奇》,直把钮钴禄氏听得如痴如醉的,连大半夜说梦话都在追问后面的剧情。
就这样一转眼到了月末,也就是农历十月三十日,四阿哥生辰,府里果然摆宴请客。
为此,四阿哥前一日里还特别跑来交代过,让陶沝千万待在含薇苑里不准出去乱跑,而钮钴禄氏也因为“有病在身”,同样获准不用出席生辰宴,留在房间里盯着陶沝。
而此举也正中钮钴禄氏的下怀,她正好缠着陶沝继续给她讲《新白娘子传奇》。
虽说《白蛇传》这则传说源远流长、家喻户晓,但各朝各代的版本都有不同,细节上也大相径庭,再加上陶沝讲的这个版本里穿插着不少新黄梅戏调的唱段,所以钮钴禄氏对此还是感到格外新奇的。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年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因为今儿个正好讲到“白素贞断桥遇许仙,小青三试定情郎”,所以陶沝也忍不住小秀了一把,将这首当年曾红极一时的《渡情》拿出来给钮钴禄氏翻唱了一遍,结果刚唱完,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但因为房间和院门间隔着一道影壁,正好遮着从屋内望出去的视线,所以一时也不清楚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陶沝心中有些忐忑,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她身旁的那位钮钴禄氏。而钮钴禄氏看上去也同样有些惊讶,但紧接着便无声地朝陶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留在房间里,而她自己则迈步出门,并将刚才敞开的房门掩上,这才往院门方向慢步走去。
不多时,就听到钮钴禄氏那讶异的声线悄然响起:“是你?”
对方没有出声接茬,而钮钴禄氏也意外地同样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紧接着便响起了脚步声,是朝着院内走来的。陶沝心中更加觉得不安,忍不住趴在门边隔着门缝向外张望。不一会儿,钮轱禄氏便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一个天青色的身影紧跟在她身后,正是那位十四阿哥。
他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很是理所当然,陶沝看在眼里,莫名有些无语——
这家伙先前说过今日会来找她,还真是说到做到!他就不怕他这样跑来,万一被人撞见的话会引起什么误会吗?还是,他笃定四爷不会怪他?
钮钴禄氏领着十四阿哥走到正屋走廊台阶下的时候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冲他福了福身子:
“十四爷,她这会儿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妾身就留在这里替你们瞧着……”
“那就多谢小四嫂了!”十四这次很是恭敬地朝她一揖到底,然后迈步上了台阶。
陶沝原本是想坐回榻上去的,但见此情景,想了想,还是直接替某人拉开了半扇房门——
“你怎么过来了?”
十四阿哥见状冲她一笑,顺势进了房间,而后又迅速反掩上房门,这才冲她答道:
“爷说过今日会来看你的,你忘了吗?”
“可……今日是四爷生辰,其他阿哥也会一起来吧?”相较于他的满不在乎,陶沝的脸上却是写满了顾虑,“你就不怕你这样跑出来,会被别人盯上吗?”
“爷才不会像你这么笨呢!”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爷这次是受福晋所托,来给生病的小四嫂送份慰问礼的!”见陶沝一愣,又继续往下接道,“她今日有事留在府里不能随爷一起过来,所以,只要爷这样说,无论是谁问起,都不会有人怀疑的……”
真是这样吗?陶沝心里虽然仍有些疑虑,但见对方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想了想,直接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病上——
“奴婢先前听四爷说,你为了替奴婢找那位能替奴婢治病的刘太医,去向九爷打探口风了?”
闻言,十四阿哥那厢立刻挑了挑眉,却又不置可否。
陶沝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追问:“你就不怕被他瞧出端倪么?四爷说,奴婢一失踪,你和太子爷两人可是他的头号怀疑对象……”
然而十四阿哥却并没有因为陶沝的这番话而有所担忧,仍是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陶沝:
“你放心,爷又不会蠢到当面去质问九哥,而且,就算他心里再怎么怀疑爷,也有八哥挡在爷前面,他不敢对爷怎么样的,你好好待在四哥这儿就是了……”
陶沝听罢怔了怔,跟着便迟疑地将她那日对四阿哥说的话又重新对这位十四阿哥说了一遍:“不,奴婢的意思是,反正就算能找到那位太医,奴婢的身子最多也只能拖个三五年,还不如就这样开开心心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如此,您和四爷也就不用为了奴婢受累了……”
十四阿哥那厢显然没想到陶沝今次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瞬间一变,正想说什么,就听到外面突兀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砸门声,而与此同时,一个令陶沝感到无比熟悉的男声也随之响起:
“里面的人给爷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