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杨棒子这个愣货怕谁,都是下面当兵的传言,那不叫怕,叫敬,叫服。
早年的红军,现而今的八路,绝大多数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泥腿子,背朝天劳作的人都是一根筋,认死理,讲大道理,念条文文,谁服你啊!
你这巴巴的讲两小时,人家磕磕烟锅子的灰,拍拍屁股上的土,抹身走了,剩下你自己干瞪眼。
所以可别信影视剧里那衣着鲜亮的领导一通大道理,底下当兵的听得脸红脖子粗的,屁!那是糊弄人地!
就杨棒子这样的、穷佃户、小矿工出身,你和他讲马列,念世界大同,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他不呸你一口都不错了!就得告诉他革命胜利了,你家庄子上地主老财的地归你种,他才跟你走。
他服谁?他和同他一样的穷出身的普通战士们,服的是战场上敢光着膀子,提溜着大刀,第一个向上冲的!服的是一个锅里舀饭,稠的给战士,自己喝汤的!服的是脚底下手榴弹冒着烟,上去就用自己身体护着战士的。
这样的[]领着杨棒子这样造反的老百姓,才是天下无敌嘞。
杨棒子服司令员的救命之恩和提携之情,说怕那不准确,那是打心眼里的服,真说怕谁,就是他身后这位程主任。
程主任是分区的政治部主任,老红军的底子,上海滩干过红队的,别看苏联留过洋的,张口照样是“狗曰的”开场。
五天前就是陈主任下令关的杨棒子禁闭,倒霉催的,刚出来活泛了小半天,又撞他枪口上了。
疾风暴雨般的一通训,训的杨棒子耷拉个脑袋,后脊梁一阵阵的冒冷汗。
“瞅你这个草鸡样,一挨训就装的跟个死狗一样,没两天,再整点花花事出来,火镰呢,给我使使。”
训累了,程主任摸出烟袋来,想点上一锅子解解乏,偏巧自己的火镰火石落屋里没带出来。
“我这有,我这有,首长,消消气,来点上。”治安科长拾起刚才自己个抽烟用的秸秆瓤子,闷在草沫子里还没灭呢。
程主任坐在石碾子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锅子,杨棒子瞅瞅主任脸色放缓了些,也蹲下,摸出烟荷包,也点上一锅子松口气。
“你这个伯伯熊人呢,俺得给俺爹报仇!”狗蛋子不知道啥时候又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背着个小手,虎痴痴地站在程主任跟前。
程主任还纳闷呢,哪来个光着腚的小家伙说给他爹报仇,刚把嘴里的烟袋锅子放下来,一团沙土“呼”地就到了眼前。
狗蛋子背着的手感情是攥了把沙土,一扬手,全撇到程主任的脸上了,这可好,主任是脸上,眼睛里,鼻孔里,嘴里,全是沙土面子。
程主任啥也看不见,烟袋锅子也丢了,跳起来一个劲地抹扯脸上,连连地吐着口水。
狗蛋子转身就要逃,被人一把拦腰抱起,屁股蛋子上火辣辣的挨了两巴掌,疼的像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杨棒子扬起手,还想再给胳肢窝下的熊孩子来几下,突然手臂被人猛地拉了下来,紧接着手掌上钻心地疼,疼的右手松开了孩子。
狗蛋子出溜一下就蹦到了地上,像个泥鳅一样就躲到了一个人的身后,也不嚎了,把着那人的腿,偷眼瞅着杨棒子和程主任。
“你个黑棒子,你咋下黑手打俺娃呢!你个黑心烂肺挨千刀的!”
杨棒子都不用仔细看,吹着被了一道青紫印的手掌,嘴里嚷嚷道:“你那熊娃娃!把主任的眼都眯了!还不揍啊!再不揍鸡鸡都翘天上去了!”
“狗蛋子,你都坐下啥了!俺不是让你在这老实的等你爹的吗?”
“俺啥也没做啊!俺挺老实的啊!”
“鞋呢?你个不省心的狼娃子!早上才给你套的鞋!”
“鞋,鞋,在房顶喽,掏鸟窝忘那嘎了。”
“掏!俺让你掏鸟窝!俺让你上房!”几声清脆的巴掌打屁股的声音传来,奇怪,狗蛋子居然没嚎叫,转着圈圈地围着后场院跳着跑了起来,后面一个壮实的妇女气的脸红红的撵他。
“快些住手吧,你能撵上个小活驴?”杨棒子苦笑着喊那青年妇女。
“驴?你才活驴呢!你才是大黑驴呢!”追孩子的青年妇女停下了脚步,嗔怒地盯着杨棒子骂道。
“我是驴!我是驴!你快停停吧,你快些给主任掸掸土啊!”
“就是呢,都是这死娃娃,都忘了主任的事情了呢,主任啊,别往个心里去呢,娃娃不懂事,犯浑呢!”
青年妇女脸上带着笑,风风火火的过来,一个劲地给程主任扑撸身上的土。
程主任左推右挡地,连躲带闪的,一个劲地说不用不用,还是杨棒子过去把个妇女拉下来,主任才解脱出来,正好科长打了盆水来,主任弯下腰用清水洗眼里的沙子。
这功夫,杨棒子把那妇女拉到一边,把这一会狗蛋子惹得祸一五一十的和她说了。妇女气的拍着大腿到处踅摸狗蛋子,小家伙早没影了。
“你是个上河滩村的莲香呢吧,那娃娃叫个狗蛋子不是?”主任洗完脸上的土,一边用手揉着眼皮子,一边问青年妇女。
“是呢个!是呢个!首长咋知道俺们叫甚呢?”
“杨棒子英雄救美那出戏唱的全分区都知道,俺还能猜不到你是个谁呢?”主任摇摇头,笑呵呵地瞅着眼前这两人。
杨棒子傻笑着瞅瞅身边这个妇女子,又看看程主任,咧着嘴光傻笑了。
狗娃他娘脸上起了两道红云彩,低下头,不好意思了一会,狠狠地掐了杨棒子大腿一把。
“行了,莲香同志,俺们这还有任务布置,你等会再和杨棒子拉呱呱,中不?”程主任瞅着杨棒子挨了掐硬憋着不敢叫的样子,肚里一通笑。
“谁和他哥大黑驴拉呱呢?”狗蛋他娘低着头又打了一把杨棒子,快步的走向前院,去找她那混世魔王的儿子去了。
程主任见狗蛋娘走出后院,转身让县里的治安科长收拾间清静点的房间出来,又招呼一直在门洞洞里瞧热闹的几个人过来。
杨棒子揉着大腿斜着眼瞅着过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大个子,宽肩乍背的,走起路来咚咚响,这人他认识,西北军的底子,长城抗战后回陕北的家养伤,伤好后参加的红军,老三团机枪连的,去年调分区特务营了。
大个子后面是个蜡黄脸的汉子,佝偻个腰,像个痨病鬼赛的,杨棒子瞅见这人,立马直起腰,大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眼里像冒了火一样。
“不认识了,杨棒子,不用欢迎,甭客气,自己人。”佝偻腰的汉子瞧见杨棒子眼里的怒火了,含着笑扯了两句淡话。
程主任心里明镜一样,知晓他两之间的尴尬,轻嗑了一声,拉了一把杨棒子,示意让他跟着自己先去屋里。
杨棒子撇了眼痨病鬼,借势向后看去,第三个瞅见是个红脸汉子,这个面生的很,脑瓜里转了三圈没想起哪见过。
正狐疑呢,第四个人露面了,一看见这个人,杨棒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梁子!你个狗东西咋还追这来了!”
“呸!你才狗东西呢!俺来看着你!怕你借枪不还!司令员和政委说了,让俺来看着你!”
小梁子说完,示威似的扬起拳头晃了几晃。
“想要回去?门都没有!看我不把你个小矮蛋蛋打出尿来!”杨棒子假装恶狠狠地冲小梁子一瞪眼。
“你快走吧你!贫的!”程主任一拽杨棒子的胳膊,拉着他向偏院走过去,四个人跟在他们后面。
经过土坯房的时候,杨棒子瞧见刚才治好毛驴的马一刀还在房前的空地上坐着呢,刚要过去让民兵把他关回屋去。
“安塞俩木阿以来库姆!”杨棒子不认识的红脸汉子先开了口。
“我而来坤闷赛俩木!”马一刀刚才还懒散的神情一下子就凝重起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把手放在胸前,给红脸汉子行了礼。
两人互相施了礼,红脸汉子用手指指牢房,马一刀点点头,自己个就走回进了土坯房。
杨棒子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不认识的伙计还懂回回语呢,这看着滚刀肉一样的马一刀,还挺听这汉子话的。
让过红脸汉子,佝偻腰的汉子也走到了杨棒子眼巴跟前,歪着头笑嘻嘻地瞅着杨棒子,那意思,你先走,你是领导。
杨棒子故意的用身体撞过去,想把这个痨病鬼一样的伙计撞个趔趄,不过,他算盘打错了!
杨棒子一膀子撞过去,像撞上了棉花堆一样,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力道消失的无影无踪,杨棒子赶紧跨了一步,才稳住失去平衡的身体。
“领导,走稳些,地不平啊!”痨病鬼笑呵呵的伸出手扶住杨棒子的胳膊。
杨棒子鼻子“哼哼”了两声,把那人手打开,紧走几步,追程主任去了。
这点小闹剧,其实程主任都瞧在了眼里,这个痨病鬼一样的人,他内心也厌恶的很。
此人外号叫个老五子,上海红队干锄歼的,后转往苏区帮着搞过肃反,分区不少老红军过来的干部当年都挨过他们的整,程主任还被这个老五子捆过呢。
老五子和杨棒子的仇可就更深了,先是肃反工作组的抓了一批平江起义的师、团、营干部,稍加审讯,就枪决几个他们自认为是有问题的干部,就在河滩上要秘密枪决黄司令他们几个的时候,被杨棒子领着手枪队的劫了法场,连夜告状告到彭总那里。
官司打到中央,那伙子人才收敛了许多,但还是找了个由头把杨棒子也抓起来,一个月后才在苏区总部的干预下放了人,可怜杨棒子被折磨的没了人样,瘦的皮包骨头,小命去了多半条。
这个老五子就是当年参与肃反的工作组成员之一,杨棒子见了他,眼里不冒火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