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士奇手里捏着一封信,那是昨天晚上刚刚由曲沃送来的,他看完那封信,思考了一夜,想清楚了所有利害关系后,还是决定来找夏伯言。其实在他的心里,宋廷和是排在第一位,只是就在他坐上轿子往宋府去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些怀疑,当轿子进入宋府的长街时,他让轿夫调转去了夏伯言府上。或许,在他心里,夏伯言更能被说动,也更加心怀叵测。
天还没有大亮,在早朝前,所有的官员都在这夜色里起身,正衣冠。夏伯言是最讲究这些的,但今天,在接到下人呈上的信后,他立刻跳了起来,只穿了双鞋批了件衣服就急冲冲的赶到前厅。
邓士奇有些意外,面前的老人并没有往日里的那份沉稳和深不可测,站在他面前的,却像是一个乡野村夫。
“当真?”夏伯言惊恐的问道,“此等大事可不能开玩笑。”
邓士奇点点头,夏伯言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吩咐下人离开关门。他慢慢坐下,将手里的信掂量了几下,沉沉的说道:“那这么说,宋廷和也知道这件事了?”
邓士奇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说道:“宋大人与此事的关系尚不清楚,但曲沃那边的事确实不小。”
“信从哪里来的?”夏伯言警惕的问道。
“夏老您放心,这是一个极为可靠的来源,”邓士奇安慰道,“他在那里经营多年,一般不会错的。”
夏伯言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将信放下,把肩膀上脱落的衣服稍微扯了扯,看向了邓士奇。
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凝重,充满疑惑,同时,他又闪现出一丝急切,他想知道为什么这封信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不知道邓士奇打了什么算盘。他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位同僚和后辈。邓士奇被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只得躲避他的目光,四下打量,但他也迫不及待的要抛出自己的筹码来换取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夏伯言并不说话,他明白,一旦自己开口,就显出了自己的急迫,也就暴露出自己的目的,他不能主动提出来,他只能去评估他人,而非商量。
“夏老,”邓士奇望着夏伯言身后的花瓶,淡淡的说道,“您那只花瓶,可真漂亮。”
夏伯言没有回头,知道他话里有话,便接着说道:“邓大人过奖了,小小市井万物,不足挂齿。”
邓士奇看向夏伯言,他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引起了夏伯言的注意。
“可他放在了了不起的位置,它就变得显赫了,”邓士奇笑道,“物不以稀为贵,而以其位为贵。”
“哦?”夏伯言笑着问道,他觉得已经进入了正题,“愿闻其详。”
“小小玩物入了夏老府上,且放于前厅,客人见了必然对此赞不绝口,无人会关心它的来历,相反,为了讨好您,还会不断的朝您这送些东西来与此花瓶相称,”邓士奇停了下,继续道,“时间久了,您这前厅里,除了那花瓶,其他都是真的了,但您还不能把他扔了,因为您知道,只有花瓶在,才有其他的宝贝。”
夏伯言装作毫不在意的望着地上,他知道了邓士奇的意思,可还是装作一无所知。
“邓大人,这是何意?”
邓士奇笑道:“夏老,这宋廷和便是那只花瓶,而这前厅便是朝廷,陆允,就是这其中最大的一件宝贝。”
邓士奇喝了口茶,把信攥在手里,接着说道:“无论宋大人之不知情,这陆允都是他推荐的,办成了,朝廷里自然少不了一个高位给陆允,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再加上陆允是宋大人推荐的,他一定会心存感激,更加不会轻易背叛他,到时候,宋大人要是推荐了谁,用了谁,您觉得,是您这个吏部尚书说的管用,还是为王上排忧解难的陆允更管用?”
夏伯言点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但他心里却没有完全听进去,他在等后面的话。
“夏老,如果陆允将此事办成了,那宋大人那只花瓶可就得永远摆在那了,”邓士奇话锋一转,说出了今天的意图,“不如取了他,换上一只新的,如何?”
“邓大人想把这一屋子的宝贝都跟着一起换了吗?”夏伯言试探道,“这可不好办吧,这么多的宝贝,可耗了人家不少精力,没有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
邓士奇摇摇头,站起身,走到墙边,拿过桌上的一块玉如意,那块如意手掌般大小,放在手心里,微微发凉。
邓士奇把它放在花瓶边,说道:“夏老,若是这如意放在这花瓶边,您觉得还会有人来夸赞这花瓶的好吗?”
夏伯言听完,不禁笑出声来,他明白了邓士奇的意思,却猜错了他的手段,他也对面前的同僚暗暗生起了一丝防备,他把这个人看简单了,多年来,他一直认为邓士奇只是一个守住一亩三分地的人,即使攀上了长公主,他也没有显出丝毫的放纵。但今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邓士奇所做的所有,都是在等着面前的这个机会。
“邓大人,”夏伯言站起身,走到花瓶边,拿起了花瓶,说道,“那看来,您得送一只新的花瓶来配我这如意了。”
说完,他便扔掉了手里的花瓶,花瓶立刻碎作一团,四散飞溅而去。下人们赶忙从外面推门要进来,被他喝止了。
“邓大人,说点正题吧。”夏伯言望着那只如意问道,“您是要做这只新的花瓶吗?”
邓士奇赶紧摆摆手,谦虚的说道:“下官哪敢,邓某虽与夏老同为尚书,但在所有人心里,下官在您面前,和那些个侍郎,地方的官员都没有区别。”
他说着朝夏伯言行了礼,以示恭敬,又接着说道:“下官只想在这前厅里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谋个醒目些的位子。您可尽数决定所有物品的种类和摆放,下官嘛,只想要花瓶边一寸方圆,来放我儿子那块朽木。”
夏伯言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不怕这花瓶的位子被那喧宾夺主的如意抢了去?”
邓士奇也笑了,他觉得事情已经谈妥了。“夏老,若是这如意放在如此显眼的位子,谁还会去关心这前厅里还有哪些东西吗?”
夏伯言拍了拍邓士奇的肩膀,笑着摇了摇头。打鸣的公鸡叫了第一声,二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外面,早朝的时间就要到了。
邓士奇转身告辞,夏伯言与他道别,互相说了些客套话,便转身入了内堂。
管家给他穿衣服的时候,诺诺的问了声:“老爷,那前朝的花瓶就这么让它碎了吗?”
夏伯言闭着眼睛,心里默默盘算着,缓缓的说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管家点点头。
“你觉得他的话能信吗?”
“小人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夏伯言问道。
“大人息怒,小人真的不知。”
夏伯言冷冷的笑道:“能有上山之心的人绝不会在半山腰停下的。”
他停了停,展开眼,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朝服,他正了正冠,对着镜子做出了一副上朝拜谒的模样,而后直起身,认真的说道:“这个时候,维持均势,总比一家独大的要好。”
宋尘牵着马,晃晃悠悠的来到留城,此时天色已晚,城门紧闭,城楼上已经泛起了点点火光。他朝城楼上望去,几个士兵无精打采的立着,他喊道:“军爷,我乃朝廷官员,奉命前来找申茂全申侍郎。”
士兵朝楼下看去,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牵着一批马站在城墙下,他心里觉得好笑,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骗开城门的。
“小子,劝你回去吧,这话不好使,明天再来吧,今天城门已关,不会再开了。”士兵喊道,他不想多事,只想赶快站完这班岗。
“军爷,”宋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朝上面挥了挥,“这是兵部尚书亲笔批文,必须面呈申大人,请快开门。”
士兵有些恼了,他知道这话是假的,但凡带有使命者,往往仗势欺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多半是对着城墙一顿臭骂。而面前这个人,斯斯文文,且说话慢条斯理,一点不像印象里那些传信的模样。
“小子,莫要纠缠,快走吧,不然,抓了你挨了打可别说我们没有提醒你。”
其他士兵听见了对话,也都纷纷聚了过来,在城墙上窃窃私语。
“军爷,请劳烦通知你们申大人,就问他可认识兵部尚书的大公子,他便会明白了。”宋尘说道,他塞回信,等待上面的回话。
士兵们耳语了一阵,喊道:“你且等着。”
宋尘满意的笑了,他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
不多时,城门在他面前开了一道口子,他听见了骑马的声音,而后,申茂全从门缝里走了出来,他以为是驸马,立刻迎了上来,但一见面前的人是宋尘,一脸的疑惑看着他。
“怎么是你小子,驸马呢?”
“哪有驸马,”宋尘坦白道,“就我自己,他们不肯开门,我又怕你不肯出来,才这么说的。”
申茂全打了他一拳,宋尘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说道:“申叔叔,不要怪我,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了,我是瞒着我爹出来的。”
“怎么,你爹不知道你来这?”申茂全问道。
宋尘摇摇头,说道:“能先进去吗,我有点饿,能边吃边说吗?”
申茂全点点头,带着他入了城,来到府衙,备了饭,二人便攀谈起来。
上个月王上突然准了宋尘入国子监,只要到明年便可直接做官,不需参加科考。虽然宋廷和一再婉拒,王上还是颁了旨。没有了科考的宋尘突然失掉了平日里唯一的事情,每天也不再看书,变得游手好闲起来,过了几天纨绔子弟的日子,觉得无聊了。宋廷和也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心思,就准了他出去散散心的想法。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只在京城附近走走,可他出了城,立刻就去了台城。在他心里,台城之战的谜一直牵动着他的神经,他与魏骧没有任何仇恨,但从黄永兴那里,他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于是,年少轻狂的他想要去台城一探究竟。当到了台城,才听说了兴平被占,申茂全去了留城,这才赶紧来了留城。
“我这就给你爹报个平安,不过,”申茂全一脸忧虑的说道,“兴平在打仗,这里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过两天我就送你回去。”
宋尘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连忙吞了下去。
“我来不是玩的,你也别那么急把我送走。”
“小少爷,这里可是要打仗的,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申茂全给他盛了碗汤,“当年要不是你爹,我现在还在刑部给死人摸骨头,我欠他老人家的,你要出了事,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宋尘摆了摆手里的筷子,说道:“不用还,我爹那人你还不知道,你还了他也未必会收。”
“我把你送回去也算是报恩,”申茂全喊道,“就这么说了,后天送你回去。”
宋尘有些无奈,他喝了口汤,说道:“好吧,申叔叔,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来是想知道台城的事。”
申茂全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与你无关。”
“那你查出什么来了吗?”宋尘并不理会,接着说道。
“我说了,与你无关。”
“我觉得,”宋尘依旧不关心申茂全说了什么,自顾自的说道,“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黄老将军怎么输的,而在于魏骧是怎么赢的。”
申茂全看着他,手里的筷子僵在半空,但还是接着说道:“这与你无关,不要往这里面钻,小心惹祸上身。”
申茂全通过这几天对王上旨意的研究,他发现王上并非真的想调查台城,而是像是在刻意保护这件事不让他泄露出去。
“申叔叔,”宋尘说道,“黄老将军输的那一仗,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粮草被袭,但实际上,粮仓好好的,只是在后方与前线中间,有人刻意割断了联系。”
“我觉得这便是关键,”宋尘说道,“虽然战报里写的是陈国奸细所为,但我觉得,应该是自己人搞的鬼。”
申茂全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菜,大部分已经被宋尘消灭的差不多了,他在想着面前这个小子的话,他也曾经有过这个疑虑,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也就只能作罢,加上魏王不明确的态度,让他凡事都不敢做的太过,这更加加重了调查的难度。
“这个,恐怕不好查。”申茂全面露难色,“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
“所以我才来这里,查查看。”宋尘说道,“魏将军是当世无双,可胜的太轻松,尤其是当对手是刘叔虞的时候。”
“我再说一遍,不要说了,”申茂全扔下筷子,说道,“这两天在打仗,黄老将军的队伍已经出发好几天了,如果一切顺利,战事也已经开始了,你最好还是回去,如果前线失利,这里将会变成另一个前线。”
宋尘张大了嘴,哑口无言,他慢慢的吐出了几个字,问道:“你觉得要输?”
申茂全没有说话,不住的咬了咬嘴,说道:“只是感觉。”
他又夹起一筷子菜放在嘴里,但并没有嚼,缓缓的说道:“不瞒你说,我已经布置了四道防线,这里人手不足三万,还是有些吃力的。”
他停了停,柔声的说道,像是在乞求,“所以,你一定要回去。”
宋尘不说话了,他看着面前的申茂全,他的眼里充满血丝,头发也乱七八糟的,除了那一身铠甲闪闪发光,他整个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帐。
突然,一个士兵从外面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呈上了一支竹筒。申茂全焦急的打开了,匆匆一览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中伏,损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