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三年前母亲亡故,父亲打理穆府庶务,整个芳歇院没有个得力的主子,在这些仆人的眼中,五房在穆府的地位逐渐下降。穆识月也乖巧懂事,哥哥那般样子,她不能再给穆家添麻烦了。所以她和她身边的人都谨慎行事、温和待人,从不掐尖要强。
待坐稳后软轿被轻轻抬起缓慢的走起来,拐进了西侧的月洞门。
穆识月轻轻掀起轿帘,看着外面的景致,行了几息就有盈盈水光映入眼帘。
水波粼粼的湖面在天空的映衬下铺满了蓝色,如梦似幻般引人遐思。穆识月知道,这是勤思湖,名字的由来已经无从考据,靠近她这一面的岸边有一块硕大的灵璧石,上书“勤思”二字,也不知是因这二字而题湖还是因湖而题字。
湖边栽种的柳树随风摇摆着枝桠,似美人腰肢般妖妖娆娆,凭添一份迤逦。
行过约有二十余丈宽的湖泊后便可见一道垂花门立在右手边,进了这道门便是祖父祖母所居住的“慈严堂”。守门的婆子已经得了吩咐,看见轿子忙将门打开,四人小轿顺利的进了门。
入门后可见两侧的枇杷树,葱葱茏茏好不茂盛。可以想见,天气冷了定会结出满树的枇杷果。穆识月却知道,这只是两株红沙琵琶,果肉偏酸,儿时尝过一次后便不敢再吃了。倒是兄长偏酸,很是爱吃,所以结果后好多都是送到芳歇院的。
迎面是一座绘着崖岸青松的照壁,一侧用正字书写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八个大字。这照壁应该是今年重新漆过,颜色鲜艳,一点都看不出风雨侵蚀的痕迹。
绕过照壁,穆识月放下轿帘不再观看。这穆府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不曾变过。整理了下衣襟,待轿子停稳后,穆识月缓缓迈步出去。
柳体书写的“慈严堂”匾额高高的悬挂在横楣上,祖父、二伯父均好柳书,穆识月倒是不知这匾额是二人所写还是祖辈传下来的。
看着那匾额,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冲击着她的五官。记忆中自出嫁以来足足五年没有回到凤阳,没有见到这穆府的景色,此刻这一切就在眼前,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又回来了。
不待她多想,一道青色身影疾风般从屋内冲了出来,挤过立在阶前的几个丫鬟几个大步就跑到了穆识月的面前。穆识月看着面前身量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红嫩嫩的唇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煞是好看,一身天青色潞稠琵琶袖直裰,周身无一点饰物。
一阵酸意泛上鼻尖、眼角,眼前正是兄长年少的样子,比之前几日所见远没有那种玉树临风之感,但这正是她记忆中兄长的样子。
经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些温暖却一直还在。
仍记得自己与五堂姐打赌,偷了大伯父最喜欢的青州玲珑端砚,被祖母罚抄《女则》十遍,否则不许吃饭。彼时自己才五岁,冗长的篇幅令她愁苦不已。兄长得了芍药糕,偷偷的揣在怀中,逃过仆妇的眼跳窗进屋,见到自己时满心欢喜的掏出来送到嘴边说“好吃,给月儿”。仍记得母亲去了的时候,兄长懵懂不知何为死亡,自己哭得双眼红肿,他拉过自己的手道着“月儿乖乖,大老虎来了哥哥踢他”。仍记得出嫁时,三堂兄背自己出门,兄长拽着自己的脚问“月儿不要哥哥了吗?我会很乖的”。还有那日,他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的月儿。
迷湿了的双眼一次又一次的知道,即便什么也不懂,兄长仍然是知道依赖并疼爱自己的。
穆辰琦微低着头拉起穆识月的手,刚刚三堂兄回来和祖母说了好久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句他听懂了,三哥说月儿受伤了,他知道什么是受伤,春季时他就被路边的石头绊倒蹭破了手,还流了血。他记得那是很疼很疼的,自己哭了好久,连吃饭拿筷子都不敢,有好几日都是洪嬷嬷喂自己吃的饭。
穆辰琦刚巧碰到了穆识月受伤的地方,轻轻的一声“嘶”。这可吓坏了穆辰琦,慌忙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口中还嚷着“月儿不哭,哥哥给吹吹”,拉扯间穆识月连声“哎呦”。
跟着穆辰琦出来的洪嬷嬷见状连忙上前用力扯开穆辰琦的手,并劝阻到“四少爷,您弄痛六姑娘了,还请放手”。话毕向穆识月深施一礼继续说道“四少爷是无心的,还请六姑娘勿怪。二夫人已经请了常大夫过来,六姑娘快快进屋让常大夫给您瞧瞧”
洪嬷嬷是穆辰琦的乳娘,这些年一直跟在穆辰琦的身边照料他。兄长不谙世事,母亲又走的早,若不是洪嬷嬷的细心照料,还不定成什么样子。所以对这个老嬷嬷,穆识月还是很感激的。
笑着应了一声“我自是不会和兄长计较”就给絮儿使了个眼色,絮儿也是个伶俐的,不然不会跟着穆识月这么多年,见状上前悄悄塞了二两银子给洪嬷嬷。是了,这个洪嬷嬷虽待兄长真心实意,但却有个贪财的小毛病,因她胆小却也不敢出多大的纰漏。只不过有两次她偷偷拿了兄长穿小的衣服去卖被穆识月发现告诉了父亲,穆识月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告诫自己的话。
父亲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洪嬷嬷虽然有一点小毛病,但她将兄长照顾的好就是她最大的功劳。做人做事要张弛有度,对待下人,如果在不违体制规矩的情况下暗地里给些小甜头,这样做起事来才会更有干劲。但也要有原则,一旦触犯了你原则的底线就要一次性解决她,例如不忠,例如侵害到主子的利益。这个“度”得你自己掌握。
那时的穆识月虽没太听懂父亲的意思但也照着做了,对洪嬷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观察下,发现她除了在一些小处起过贪念,大的地方却恪尽职守不动分毫,才放宽了心。
直到多年后她在怀远伯府掌了中馈,面对满府庶务和数不清的下人仆妇,她才想起当年父亲告诫自己的话并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