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这么说了一句,于渺渺尘烟中回响,最终留下延绵不绝的尾声,之后淹没在裂天的雷响下。
在琴鬼向沧戒扑过去的一刹那,他忽然睁开了眼。
黑色的瞳孔,似夜清冽,无所更迭,万年刹那。这个世间不会再有这么一双眼睛,你知道其背后的狷狂妖冶,也知其悲欢戾气……但你所见的只有空空如也,如同一扇缓缓打开的门,门的背后除了洞彻一切刺眼的白光,便什么也没有了。
剑立在眉心之前,两指扶住剑身,脸庞被剑上的光照的清亮,沧戒看着剑,在琴鬼以全力击来的时候,长发与衣袂长摆向后翻飞漂流。
他的眼睛闪了闪,长长的睫毛下,瞳孔中的红光一闪而过。
每当他使用狐火的时候,他会有一刻的迷失自己,他抗拒这力量,因为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可以在这个时候,抽走姝月体内的六狐火,让那个人重现于世,那时候琴鬼便不再是威胁。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不仅仅是姝月会消失,连他自己也不会存在了。
他不会再记得姝月,和他自己。
沧戒与琴鬼力量相撞,二者皆向后退了百步远。
琴鬼踩于琴身上,很快稳住身形,她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沧戒:“你不愿使用狐火,妄想敌过我?”
沧戒明白,越是在敌方强大的时候,开启狐火就越为危险,毕竟他不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张开手臂,八方天雷忽然向中间聚集,轰的一下全数打在琴鬼身上。一瞬间强光刺眼黑烟四起一切东西都模糊不清起来,沧戒飞起,衣摆狂飞,双手握剑直直的刺入那片力量的中心。
琴鬼一声凄厉的喊叫,当沧戒退开时,只见剑从琴鬼头顶没入,穿骨贯入。随后剑身化于其中,琴鬼的伤口迅速愈合。
琴鬼怒极,一把将琴抡了过来,琴浮于空中,然后而后变成十几把朽琴围于沧戒周围,琴弦齐震,威力从沧戒四面八方而来不留一点空隙。先前波及整个大地的力量现在全数集中于一处。
这会不会是琴鬼的全力。
沧戒真气凝聚,又于手中形成一剑,他的手指拂过剑身,剑立刻耀如午日之阳,口中念出的法诀形成实体的光,悬在他的周围,空气就是这些法诀书写的纸,光是笔墨。规则排列着的一个个字围在沧戒的周围,如九天银河决堤降下瀑布一般,由天及地。
江老道认出了那些法术,那是他所授的,真武观一个个或浅或深的口诀,此刻在沧戒的手中,像是达到了一种极致,这种极致,通常可以形容为——神力。
沧戒出剑,随着前进的身体,剑身穿过他以无数法诀造就的阵法,缓慢平直的移动,直到剑尖触碰到琴的本体,又是缓慢的前进了一寸,“哄”的一下,所有的琴全部化为碎片,包括那把琴的本身。
琴鬼终于呕出一口鲜血。
沧戒收剑,以光书写法诀的一个个字于空中猛烈的旋转后缠绕于剑身,围于一尺之外。
琴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沧戒不言。
他脚踏虚无,一下下的踩在空中,跑出几步到达琴鬼跟前,踮脚一跃往琴鬼头顶劈了过去。
那一刻,常仪与旁边的众神看见日从云层中破出光芒,沧戒的剑尖沐着微弱的橙色光芒,身于云层中一道暖色重合,无数法诀汇聚在剑身上的光芒,使人一时分辨不清,哪一个,才是太阳。
瑶姬忽然抬手,无形的涟漪从她的手指中汇聚,播散而去。
只在一瞬间,瑶姬手里至净的神力就破了沧戒的阵法。这阵法的根本就来源于凡世,与瑶姬的力量不相背,但没有高低,却有尊卑。
常仪错愕的回头:“瑶姬,你此为何?”
瑶姬缓缓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沧戒的方向,道:“这个人,一定有所隐瞒,我想看看。”
瑶姬觉察到来自那方的眼神,沧戒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看向瑶姬的眼睛深不可测。
被破了阵法的沧戒没有使出这全力的一击,被琴鬼捉住了空隙,她用了十成的妖力,嘶喊着一击出去。
沧戒没有来得及躲过,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坠在地上。
他半跪在禁锢姝月的结界旁,斜眼瞧见姝月的两只爪子扒在透明的结界上,眼泪汪汪的看他。
而他的嘴角划落一滴血。
终究还是凡人之躯,他的肋骨断掉了。沧戒苦笑一声,然后走过去,贴在结界上,用手隔着结界摸姝月的头。
他道:“鹤童说将来你醒过来,不会记得这些日子的事,那样便好了,因为你也不会记得此刻。”
琴鬼冲下来时,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便是沧戒的剑刺入她的腹中,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沧戒便把她推出很远。
一路撞碎无数建筑,最后在山体上撞出一个大坑。
山裂出伤口,力量未曾消绝,裂缝正在蔓延,无数石沙滚落,树木从上而下,烟尘模糊了视线。
琴鬼惊讶的看见,沧戒的身体在发生变化,似是涅槃,更像是消散。
无数火光从他身上浮起到空中,如同星辰要归于银河,就好像,他在燃烧自己的身体。
他死死的盯着琴鬼的眼睛,嘴角忽然浮现一抹凄冷的笑,荒芜潇然。
却又如煞神降临,狠恶可怖。
琴鬼拼命挣扎,沧戒不肯放过她,剧痛忽然由剑刺入的伤口而起,琴鬼凄厉痛苦的嘶吼,尖利的爪子想要撕破沧戒的喉咙。
可是沧戒的身体已经虚无了,她根本就抓不到。
只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在死死的压制。
沧戒的眼前实际上已经开始模糊了,他在燃烧自己的力量,他不可估摸的,能够估量的力量,他的一切。
羲和缓缓的走近,她站到沧戒的身后,这里有连神都不能靠近的高温,只有羲和作为火属的神可以来到这,见证沧戒的死亡。
“你看到了什么,沧戒?”
“大约是自己的死亡吧。”他回答的很平静,一如平常的他。
“你已经无限逼近了神,就这么灰飞烟灭吗?”
沧戒回答道:“我从来没有留念过什么力量……”
停了一会,沧戒启口道:“如果我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便再也不会有妖帝,你们便留着她的性命。”
“你消失,便不会有妖帝是什么意思。”羲和道。
沧戒没有回答,只有缓慢消失的身形,渐渐模糊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终于快要把自己燃烧干净了,像他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了。
琴鬼将要被他用尽一切力量封印在霁夜的身体里。然后他将和琴鬼一起,永远消失。
三狐火于他的眉心显现,这是狐火最后的挣扎,它们渐渐变淡,消失的很快。羲和才明白,沧戒话里的意思,一直被众妖寻找的,被众神忌惮的,原来是在他的身上。
而这个人,将要亲手毁灭自己。
尧城的路被打通,无数北胡士兵涌入城中,他们全数被戈烈在一瞬间做成了傀儡,即使是战神威灵也挡不住如潮水一般无孔不入的东西。
戈烈走到尧城最高的楼上,拉开弓箭。
对准一条路上。
那里,沧戒所造的结界渐渐溃散,一点点失去对姝月的保护。
姝月看着沧戒的方向,清泪从眼角滑落,在他的身形只剩下模糊不堪的影子时,结界消失于无,利箭落下,她腾空而起,银白狐毛化作月白长衫流裙,长发如在水中一般散开,泪水刚好挂在下颚,而后滴落地面。
她抓住那支射来的箭,却只看着沧戒的方向。
天终于破晓,晨曦的光下,她更加看不清他的模样。
“沧戒!”
沙哑着轻轻唤了一声,泪如泉涌,她飞过去只有漫天的火光,浮在空中如萤火一般闪灭,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山体倾塌,她脚尖点地腾到空中,呆滞于那处良久。
她这约莫两千年,见过无数悲欢,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死别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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