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说他胆小,也可以说他是与世无争,他常常睡在一棵桃花下,就是整整一天。
那棵和他一起呆了许久的桃花树有一天说话了,树说:“今日是我化成人形的一天,万年沉寂,树之修行,何其困苦。”
他惊慌的看着自己栖息的地方就这么变了,从此以后下雨了没有桃花树替他遮雨,他不能啃这棵树充饥了,他是不是要换个地方生活了。
桃花鹿似乎并不知道,不是每头鹿都喜欢啃树皮生活的。
桃酒在他头顶的鹿角轻轻一点,他的身体好像轻飘飘了起来,桃花在身边翻飞汇聚如花浪,芬芳扑向鼻子,他变高了。
不是变高了,是站起来了,他变成了一个人。
“这是什么?”
“你食了我的树皮,便夺了部分修行,这些修为提点一下便可助你化形,”桃酒围着他审视一圈:“不过你资质平平,有人形恐怕是那些妖物增长功力的盘中餐,既然你身上的是我的修为,便不能便宜他人,不如跟在我身边,如何?”
桃酒也曾努力过,要教他妖法,但他是在是笨,天生就适合当一只傻鹿。他从鹿为妖,本身就是走的捷径,如此不正当的修行方式,对于他这只普通鹿来说,就像拔苗助长,他这棵苗,估计是再也长不高了,就枯萎在田间吧,桃酒是这样想的。
他很是无所谓,修行什么的,有则好,无也妙。本来每天除了睡和吃,再除了发呆,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想和做,只要简简单单的就好了。恬淡也好,颓废也罢,这就是一头鹿该做的事。
遇到她之前,他都是这般想的。
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要么不要遇到她,要么,就让他有天大的本事,替她抵挡一切,一切磨难和眼泪。
她再一次被人在山上发现的之后,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坠落地狱,万劫不复。
她被关在笼子里,像个牲口一样被人唾骂,父亲用麻绳死死的栓住她的手脚,让她在被抽打的时候无法挣脱。
“你个贱骨头!一个人跑到山上,现在这个样子,你把老子的钱还给我!”
她满身伤痕,在父亲的抽打和周围人厌恶的眼神中落下泪。
“这个丫头,跑到山上去,被村东头那个渔夫给……”
“哎呦,跑山上去干嘛,不是她遭殃谁遭殃。”
“污秽不堪。”
“太恶心了。”
父亲揪着她到那个渔夫的家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独居男人被陆大人派人砍的身首异处。
“我呸!”父亲看着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母亲抱住她,将她护在怀里:“到现在,你还在想把女儿卖给这个老头子吗?”
父亲一脚踢倒母亲:“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大的生不出儿子,小的尽赔钱!”
陆大人退了亲,聘礼尽数收了回去,渔夫也死了,家里除了几条臭了的鱼父亲找不到什么可以捞。但父亲不是没有办法,她被装进麻布口袋,一路颠簸,到了车水马龙之地,她在浑噩之中听到外面莺歌婉转,听到觥筹交错,鼓瑟吹笙。
“打开看看。”一副鸭嗓的女人说。
“哎哎!”
她终于见了天日,只见一张皱纹里堆满铅粉的脸,脸上两条细细的缝,缝中透出两道厉害的光,中间一个悬胆鼻。
涂了艳红颜色的嘴唇好像是两条腊肠拼的,发出刚刚听到的女人声,非常的不悦耳。
“一般,开价吧。”
她木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眼泪已经在父亲打晕阻拦他的母亲时流干了。后来父亲拿了钱,没再看她一眼,只是看着钱袋心情不是很好的低骂:“该死!这点赌一上午就没了。”
待父亲走后,那个鸭嗓女人笑嘻嘻的说:“今天赚了。”
后来她学会了在脸上擦厚厚的脂粉来掩盖一夜未睡的憔悴,学会了陪人笑的把嘴裂到耳朵后面去,学会了把身上脱的什么也不剩,展现在无数个不认识的男人面前。
许多年过去,她容颜老去,耳鬓白发,脂粉再也掩不住颓色。
那个鸭嗓的女人也苍老了,鸭嗓不再鸭嗓,再也扬不起那么高的语调,说话的时候总是不断的咳嗦,一边咳嗦一边说:“你不是老是跟这里的师父偷学酿酒吗,现在你也接不到什么生意了,就在这呆着吧。”
她看着面前的酒窖,酒香让人无处可遁,醉的人直想深吸一口气,她轻轻的笑了。
她这一生,笑过很多次,数不清,日日夜夜的笑,真的喜悦之时,却只是如此淡的一个笑。
她偶尔会对月把酒,新酿的酒尝起来并没有那么醇厚,一个人的时候,却也有些滋味。
她也偶尔会想起那个孱弱的鹿妖,不知道那个被人乱棍打进笼中和那些聘礼一起被运走的他,还好吗?他那么脆弱,什么也不会,做妖做的这么窝囊,应该早就不在世上了吧。
下雪了,外面一片欢腾,她恍然间想起,今日是除夕之夜。
除夕,在史书上所载,是南朝占领以江城为都的前朝,建立新的国家的一天。
就是这天。
草寇与市斤流氓趁战乱冲进住户商家烧杀抢掠,朝廷的军队早就溃不成军,无力阻拦。
青楼里到处都是拿着刀乱砍的男人,他们将年轻的女孩拖到一边,将护院砍杀。她显然是被砍杀的那一类。
刀落下来之前,只听一声闷哼,她的面前,鹿角被大刀砍掉一半,鹿角的阻拦仍然没有收住刀势,白刃落在少年的肩头,皮肤绽开伤口。
“我……终于找到你了。”
“妖……妖怪!”所有人都恐慌的吼起来。
喊叫引来了入城的官兵,穿着盔甲的将士将弓箭对准了他们。
她说:“你来做什么!”
“我好容易认清了妖界的路,游过黄泉海,翻越崇山峻岭,我终于找到了你。”
桃花鹿因为疼痛颤抖,他站立不稳了,弓箭也在这一刻对准了他的后背。
她抱住桃花鹿,转换与他的位置,如雨的箭头,在下一刻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的年华,就停在了这一年。
如果是十六岁,如果是停在十六岁,该是多好,后来的日子里,她总是这么想,却也只是偶尔想想,哪怕是没有停在那一年,只要还能看看这世间,看看他,也是好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桃酒疾言厉色的告诉她,桃花鹿将她抱着嚎啕大哭,后来将三百士兵困于梦境中绞杀,犯下了一个妖怪的第一次杀孽。
是好也是坏,悲痛至甚,自生孽法,可少年眼中的悲伤,也再也不会消散。
桃酒以木心置于她的胸膛中,对桃花鹿开的条件便是将自己对她的所有记忆,自封于梦境中,再也不开启。
桃花鹿看着云姐,眸中有悲色:“她,是谁呢。”
她在背后的拳头死死的捏着:“你……”
“我……该怎么找回她的模样,她的名字。”
“既……然,已经忘了,又何必再想起,左右不过是镜花水月。”
背过身,逆酒香而去,脚步轻摇,泪从脸庞而过,霎如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