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没想到焦芳会问得这般直截了当,可又在意料之中。
看来之前想的不错,他的确是早就知道内情,只是假装糊涂,“还救得了么”这几个字听在耳中总有些虚实难测的意味。
她不敢妄下判断,先前想好的说辞似乎全都用不上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
“你只管照实说,不必顾忌。”焦芳没看她,垂睨着手里那盏茶,浊色的眸中不见光亮,却仍旧像能洞悉一切似的。
是啊,既然已经摊上了,现在才来顾忌又有什么用?
仔细想想,这里头盘根错节,水深险恶,明明就事不关己,搁在别人身上定然避之犹恐不及,她却是阴差阳错的一头扎了下去。
焦芳和秦恪若是真存着什么算计,她即便再谨慎也是枉费心机,到最后不但护不了人,还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
左右不过就是如此,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她心下一横,索性拿实话回复:“世子身上的毒还能不能解,奴婢不敢断言,但照现下的状况……只怕是很难挨到岁末了。”
她心里打算直言不讳,可话出口时还是有意无意地缓着调子,略去了自己的情绪,甚至说的是“解”而不是“救”,听着就像在回一件很平常的事。
茶盏在焦芳手中交碰的一响,那双眼中也有一瞬迟滞的失神。但还是没抬头,淡声又问:“前面那话怎么说?”
萧曼抿了抿唇,仍旧续用着刚才的语声:“回老祖宗,世间毒质种类繁多,但发作起来,脉象体征却往往极其相似。世子体内的毒与铅、汞不同,没有积沉在脏腑内,而是缠在血气里,十分特异。要想解毒,就须得确知是哪一种毒,就算如此,也未必……”
“要是把人交给你呢?”焦芳的目光终于游游上移,定在她瞳间。
单刀直入,半点不绕圈子,一下子就把话赶在了裉节上。
萧曼知道避不了,又发觉他眼中含着热切,也品出了方才那话的深意,心渐渐放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正色道:“要是这样的话,虽然未必一定能解得了毒,但奴婢可以尽力延缓毒性发作,先保下世子的性命,以后时日长了,说不定便能找出法子来。”
焦芳没立刻开口,对着她的眼又望了片刻,才点点头:“记着,这事你只需存着医者之心,尽力而为就好,其余的不用管,我来安排。”
说完向后靠在椅背上,徐徐叹出那口气,仿佛一下子抵挡不住袭来的倦意,脸上也终于现出颓色,乏声道:“去吧。”
萧曼默念着“医者之心”四个字,莫名涌起一股暖意,心下也顿时敞亮起来,深打了一躬,应声却退到门前,这才发觉背上湿黏黏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裳。
虽然已近深夜,这殿中里外仍然闷热得厉害,她回看了一眼长袍外还披着褡护的焦芳,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句:“老祖宗,我去吩咐抬架冰鉴来吧。”
“不必了,这腿可没福消受。”焦芳摆手苦笑,又捶着膝盖上咳了两声,“你去吧,明儿陛下怕会早起,药也瞧着时候煎。”
萧曼有些暗悔失言,其实平素瞧他行走站立的样子,就知道有寒腿的毛病,根本不能受冷,自己方才居然还问了句这么笨的话。
她脸上微窘,心想在这宫里当差,除了粗活以外,经年累月不是站就是跪,受寒劳损之后也不得歇息保养,不染病那才奇怪呢。
这时候不能袖手旁观,她又走近一步:“奴婢替老祖宗瞧瞧腿吧。”
焦芳望她又苦笑了下:“不用,老毛病跟了半辈子,八成要带进土里去喽。唉,想想伺候陛下的日子怕是也要到头了。”
他缓缓摇头,眼中有些漠。
萧曼没再说话,径直走回书案前,蹲身捧起他的腿。
焦芳微怔了下,却也没出声反对,任由她撩起袍子下摆,把裤管卷起来,露出那双枯枝般干瘦的腿,膝盖间全是浮肿的青色,筋脉像他脸上的皱纹一般错综隐现。
萧曼从前不是没见过严重的风湿浊症,但像这般渗透肌理的却也有些意料之外,不禁吃了一惊,瞧这样子恐怕已经侵蚀到筋骨血脉里了,若非积疾长久,绝不至这样。
人受得了一时苦累算不得什么,难的是一辈子小心翼翼伺候别人,还要时时紧绷着弦思考如何与人周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即便身子没病,也总有耗尽精力,油尽灯枯的那天。
她有些不忍再去看双腿,按住那已明显肿胀变形的膝盖上,手指在侧面穴位上摁压。才只稍稍用力,焦芳便闷哼起来,身子也在发颤。
“老祖宗从前都是怎么调治的?”她边按边问。
焦芳忍痛叹了一声:“能怎么治,针灸、外敷、泡酒、服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不起舒坦几日,过后反而更疼得厉害,料想是治不好了。”
这世上疑难的病症所在多有,却未必治不好,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若是老祖宗信得过,奴婢愿意尽心试一试。”
萧曼抬头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取了针出来,刺他阳陵泉、悬钟、太溪。
片刻之后,焦芳试着曲腿打弯,竟然活动自如,并不觉得疼痛,不由啧啧称奇。
萧曼也信心大增,拔了针道:“老祖宗这症状只是积得时日太久,血脉不通,药石不进,自如无效。须得先用针疏通血脉,再以炙法驱寒,辅些药调养,不出三月定会大有起色。”
焦芳也会心一笑:“好啊,我这也算是有福了……嗯,你这医术倒叫我想起当年尚药局的一个人来,也是医道精明,很会用针,只是去得太早,可惜了。”
他忽然说起往事,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萧曼却隐隐觉出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像是示警,又像是提点。虽然不明深意,却也暗暗留了心。
再抬眼时,焦芳也正垂望过来,脸上满是慈蔼:“以后没人时不用自称奴婢,也别再叫老祖宗了,跟恪儿一样,拜了干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