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表情顾翼已明白自己服药后发生了什么,悲伤愧痛重又网住肺腑,默默怨叹命运狠毒,连死也不叫他轻松。
孟想见顾翼苏醒后闭目不睬,克制住毛躁,先请医生来看视,等确认他情况稳定后,压抑怒火沉声质问他:“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一个字都不肯对我说,我的话在你都是耳旁风吗?还是说你认为我一无是处,没能力为你分忧,就算这样你也不能一死了之呀,既然说爱我,为什么丝毫不顾我的感受?”
顾翼石像般纹丝不动,唯有眼泪撬开眼角断线珠子似的不停滑落,他已是站在绝路末端的人,如果把秘密告诉孟想,很可能会害他陪葬,所以宁可被误解怨恨,把自己当成死人,拒绝一切交流。
孟想逼供未果,再不敢掉以轻心,二十四小时严密监视顾翼的一举一动,防止他再乱来。顾翼绝食,他也不吃不喝,明确警告他若是执意寻短见,自己会陪他一块儿,上天入地他都休想逃脱。
顾翼心急似火,被他以性命胁迫,只好勉强维持饮食,更糟糕的是金山秋和水木茂积极自发地前来当帮手,两人一组,10小时轮换一班,日夜不停地牢牢看守,不给他一点单独行动的机会,眼看月升日落朝去晚来,又是两天过去,对方规定的期限已所剩无几,再不照约定结束生命,那随之而来的后果估计比死更可怕。
他表面无动于衷,但偶尔流露的怆慌眼神瞒不住密切关注他的孟想,孟想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真相的面纱,继续监守不久就能撕开掩蔽。
其他人也抱着跟他近似的想法。
这天下午水木茂来接替金山秋看护,金山秋临走前悄悄拍打孟想肩膀,示意他借一步讲话。孟想跟她下楼,先为这两日的热心帮助致谢,金山秋说:“您别客气了,新田桑也是我们的朋友,这点力所能及的忙都是应该的。可是我看他情绪仍然不稳定,后天就出院了,他这个状态只怕还会出事呀。”
孟想焦心道:“您也看出来啦,我正为这个担心呢,问他什么都不肯说,真是急死人了。”
金山秋婉转询问了一些情况,得知顾翼没有遭遇财务或感情纠纷,沉吟道:“昨天我和水木讨论过,我们都觉得可能有人在新田桑背后逼迫他。”
她和水木茂都属于高智商人士,顿时给孟想提供了新思路。以顾翼的个性的确不会主动干自杀这样的蠢事,现在找不到合理原因解释他自杀的动机,他又一心求死,受人威胁就成了唯一说得通的理由了。
好不容易抓住点头绪,孟想顾不得许多,当场向金山秋透露信息,请她帮忙分析。
“事实上前段时间他谎称自己患上绝症,说最多只剩一个月寿命,我信以为真,担惊受怕半个月,后来才在偶然的机会下识破谎言,他又为此跟我闹分手,一个人躲到轻井泽来,直到他自杀当天才和我见面。”
这信息给了金山秋更多启发,忙问:“他什么时候说自己得绝症的?”
“上个月月底,我还记得日期,是6月27号。”
那天孟想和顾翼参加了山根亮平的庆功宴,印象深刻,马上准确道出日期。金山秋一边琢磨一边说:“他当时说自己还剩一个月寿命,现在是7月底,中间恰好相隔一个月,照这么看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预定好自己的死期了,准备让自己在一个月内死亡。”
孟想又随之想起一条线索:“他前几天还打电话跟他爸爸说会在8月1日前回家,也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间隔。”
金山秋打个响指:“他专门指定8月1日,那这个日期肯定有特殊含义,没准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您好好想想跟这一天有联系的事件,我们一件一件排查,来个顺藤摸瓜。”
孟想能想到与8月1日有关的事件就是山根亮平的个人画展发布会,这联想像一块鲜红的烙铁焊向他的心房,皮焦肉烂的刺激中产生两个连锁提示:1、顾翼是从山根亮平宣布画展日期那天开始失常的;2、他这次自杀所在的别墅也是山根亮平的产业;
那天山根说‘绯の四季’完成后他就表现得很奇怪,出门就跟我说自己得了绝症,离家出走哪儿都不去,专门跑到轻井泽,还住在山根的别墅,现在看来可能都是安排好的。如果金山秋的推理正确,逼顾翼自杀的最大嫌疑人就是那个老头子了,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啥子?
金山秋见孟想神色突变,双目发直脸青冒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孟想回过神来,心里已有了五层把握,只苦于没有证据,有些话不能乱说。斟酌片刻,将事件做了雾化处理,以讲故事的形式请教金山秋。
“您就当这是个犯罪心理测试吧,有个画家花重金聘请了一位美女模特,画了一幅很得意的作品,自认为能够征服画坛,成为流芳百世的名作。画成以后他却企图在举办画展前杀死模特,您能猜到他当时的想法吗?”
金山秋认真思索一阵,溷惑摇头:“我是理科生,搞不懂艺术家的心理,这问题该问水木,他就是绘画专业出身的,脑回路也挺奇特,多半能猜出来。”
孟想和水木茂一起看护顾翼,没法当着病人的面聊这个,但十几个小时以后,当他回别墅洗澡换衣,小睡片刻来接水木茂的班时,到底叫他逮到侦破迷案的契机。当时他距离医院还有10分钟路程,水木茂守了大半天饥饿难忍,听说孟想即将赶到,便先一步离开,留金山秋一人看守。孟想走进病房,发现金山秋爬在椅背上打瞌睡,病床空空如也,不见顾翼踪影。
他急忙摇醒金山秋,金山秋见状也是惶恐,说:“我刚才太困了,想闭上眼睛歇会儿,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真对不起!”
孟想摸摸靠枕,上面余温犹存,想来中间只隔着两三分钟的时间差,顾翼应该跑不远,忙和金山秋出门追赶。谢天谢地,顾翼人还在医院,孟想在二楼楼梯口发现他,见他正站在一楼休息区窗边的公用电话前打电话。为追查隐情,孟想的神经连日来像蛛网严正以待,顾翼此刻的这一举动正触动蛛丝,他瞬间警惕,拦住追赶而来的金山秋,悄悄说:“您在这儿看住他,我去听听他在跟谁通电话。”
他协调好部署,迅速从另一侧的安全通道下楼,跑到住院大楼外顺着墙根接近顾翼,到了近处猫腰缩背蹑手蹑脚挪到那扇窗户下,夏天窗棂大开,能清晰听到近处的人声。孟想把注意力一股脑集中在听觉上,不放过任意一个音节,只听顾翼正低声跟某人道歉。
“对不起老师,这事真是意外,我没想到孟想会中途赶来……您放心,我一有机会马上行动,不会误事的……”
明确的称谓和语气,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已昭然若揭。孟想的脑袋炸开来,却正好炸毁堵塞思绪的障碍物,骨颤魂惊的同时人也清醒了,好比在狭窄的短巷里遭遇凶狠的杀手,要想活命,智谋勇气缺一不可。
顾翼大概也怕被人发现,这句之后很快挂断,短暂的数秒钟内孟想已有了主意,听他挂机也悄悄躲窜开,飞快掏出手机联系金山秋。
“金山桑,您看小翼正向哪边走,他如果要出医院您就拦住他,如果是回病房就请您赶在他之前回去继续装睡,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金山秋头脑聪明,知道孟想已有成算,见顾翼当真快步往楼上走,忙飞奔回房,用之前的姿势爬在椅背上装睡。孟想也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二楼,躲在走廊尽头,正好看到顾翼返回病房,便假做无事地跟进去,装出刚刚达到的样子。顾翼尚不知自己方才的行动已被孟想尽行掌握,还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逃跑,否则刚才一出门就会撞上孟想,被他抓住就更找不到机会了。
人命关天,孟想这时很沉得住气,和金山秋一道装没事人,估计金山秋还想跟他做一次沟通,不久打电话把觅完食的水木茂重新叫回来,让他再多替他们站一会儿岗,以去超市购物为由和孟想外出商谈。
“孟桑,昨天您说的那个故事我已经讲给水木听过了,不知道他的答案有没有参考价值。”
孟想惊忙:“你们当着小翼的面说的?”
“当然不是了,我知道您肯定有所指代,不能让新田桑发觉,用手机邮件和水木聊的,还叮嘱他不许说出去。”
金山秋不愧是高科技人才,办事严谨慎重,真是个神一般的队友。听了她转诉的水木茂的推断,孟想的脊梁骨窜起恶寒,仿佛一条冰冷的眼镜蛇游曳而上,不断用铁鞭似的信子舔他的后脑勺。
“水木说画家都追求作品的独创性,希望自己的画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若从这一角度出发,故事里的画家杀死女模特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她一死,就再不能给其他人当模特,以后人们只能通过画家的画来观摩她的影像,更突显了作品的珍贵。而且画作和其他文学艺术品一样,拥有足够噱头总是更有吸引力,画作尚未发表画中人便香消玉殒,这就给作品增添了传奇色彩,宣传讨论的可能性也就更多了。”
孟想也曾是美术生,对绘画行业了解颇深,知道这个领域内出过不少丧心病狂的疯子,比如英国历史上臭名昭著“开膛手杰克”真身就是印象派画家沃尔特.西克特,曾以猎杀□□为乐,还用画笔记录行凶现场,制造出的系列凶案轰动英伦;还有发动二次世界大战的元凶希特勒也曾是一位颇具天赋的画家……艺术似乎经常模糊道德界限,为追求极致,很多沉迷于艺术的人会迷失心智,做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非常之举。
水木茂的分析恰好丝丝入扣映合山根亮平的造神心理,这老头儿在庆功宴上煞有介事的宣称‘绯の四季’必将是日本绘画史上的杰作,还说顾翼会成为画坛传奇。现在看这些气冲志骄的话并非盲目自信,他想是事先制定好了一套惊世骇俗的炒作方案,要将作品推上神坛,这方案必需一个特定的祭品——顾翼的生命。
一切看来都很合理,但再合理的推论都得以事实为依托,时间紧迫,孟想决定放手一搏,逼顾翼道出真相。
他和金山秋计议一番,返回病房后金山秋谎称要回别墅取东西,让水木茂开车接送,等他们离开,孟想也对顾翼说:“老呆在病房里怪闷的,这会儿太阳下山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顾翼正愁在病房里不好动手,不知是计,配合地换上衣服跟他外出。阳光已被黄昏接走,空气里回旋着晚风的轻盈舞步,但有一种看不见的紧张,二人并排走着,孟想紧紧拽住顾翼的手,眼角余光时刻锁定他,不给他一丝可趁之机。
他的行进目标明确,径直来到云场池边,此时的湖畔昏暗死寂,草木倦怠,湖水黝黑,再不是前些天那荧火缤纷的花鸟风月。故地重游,顾翼不禁黯然神伤,这伤感像叶稍上凝结的露珠,还来不及成型低落,忽听孟想冷声说:“我知道你现在正急着寻死,看你这么难受我也不想勉强阻止了,干脆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两个人一块儿死。这里很清静,这湖里的水又很干净,适合自杀,我先去阴间探探路,你跟着就来吧。”
说完不等顾翼做出回应,迈开大步,三步两步间踩碎平滑如镜的湖面,哗啦啦的淌水声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等顾翼的惊叫响起,寂静的湖畔喧嚣沸腾了。
“孟想你干什么!快回来!”
他追上去拉住那一头冲向深水的男人,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扭缠住,势不相让。孟想狠狠推开他:“这不是如你所愿吗?一条命而已,我陪你就是了,但是别指望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顾翼跌进水里浑身湿透,顾不得喷出呛进口鼻的水,再度惶急地扑过来抓扯,孟想力气毕竟比他大,重复推搡几次,水已漫过胸口,顾翼见他真是不要命的架势,最后一次拼命抱住他哭喊求饶:“孟想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别这样!”
风声宛若恸哭与之唱和,茂密的树林像风中跌宕的彤云,晚蝉惊嘶,如泣如诉,仿佛要推动一场悲剧尽快收场,清凉的湖水也变成浓稠的硫酸腐蚀着二人的身心,绝望的漩涡在黑黢黢的湖底旋转,要有多强的毅力才能保证不受它的蛊惑。
孟想走到这一步,原打算顾翼再不说实话,自己索性就真的陪他一起死,听他终于松口,便将踏进鬼门关的脚收回来,拉着他返回岸边。
两个人紧紧拥抱,谁也不敢放手,身体抖做一团,孟想知道顾翼在哭,只觉酸楚刺心,但情势不允许他软弱,硬着声气逼问:“你现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山根逼你这么做的?”
顾翼猛地一颤,刚要挣扎便被孟想箍紧。
“你刚才偷跑出去给他打电话,我都躲在窗户外边儿听到了,不准再瞒我,否则我会带着你当面去找他质问,再不然还是那句话,要死我们一起死。”
这是顾翼第一次被他由里到外制住,竭力掩藏的致命利刃曝光,孟想以自刎的姿态胁迫他交代实情,饶是他千伶百俐,到了这悬崖撒手的关头也只得乖乖就范。
“孟想,你别傻了,没人强迫我,我是自愿去死的,因为这是我和山根老师一开始就做好的约定。”
孟想听说果然是山根从中作梗,毛发森竖地怒吼:“什么狗屁约定要你去死?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就凭他帮我家还了那笔巨债。”顾翼凄然一笑,似在自嘲,“你以为光凭我的色相真能换到那么多钱吗?两亿啊,寻常人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么多钱,山根老师要真肯花两亿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模特,那他就是傻瓜了。”
孟想握拳透掌,切齿抖声说:“他从一开始就想要你的命,是吗?”
顾翼慢慢点头,将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展开来。
自从顾卫东因火灾吃上官司,顾翼想方设法赚钱还债,尽管牛郎店的收入颇丰,要在数年间靠陪酒挣够两亿也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他救父心切,自然而然想到出卖**,这样来钱速度是大幅度提高,但其中的痛苦屈辱也是他难以忍受的,更由于缺乏江湖经验,不久后被一伙富家子弟拐入一场s、m聚会,那段黑狱般的经历令他几近崩溃,遍体鳞伤地离开会场后首先想到了自杀,天亮时昏昏沉沉爬上一座高楼,准备结束这无望的人生。
“当时我是真的绝望了,家里欠了那么多债,不做男妓根本还不清,但要是继续做又很可能再重复同样的遭遇,我接受不了那么肮脏的折磨和凌、辱,想到那些嫖客的丑恶嘴脸,一秒钟都不愿活下去。就在我脱掉鞋子,爬上屋顶边缘的女墙时,山根老师出现了。他对我说‘年轻人,你既然已经决定要死,不如把命卖给我吧,这样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原来山根亮平那时已留意到顾翼,也调查过他的家世背景,综合各种因素,认为他是理想中的模特。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公平的交易,由他出钱替顾家还债,相应的顾翼也要把命交给他,等画作完成顾翼即刻自杀,这样他的肖像权就为山根独家所有,他的死也能为画作制造话题和神秘色彩,更多地引起世人瞩目。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听了山根老师的提议当然求之不得,从跟他签订协议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进入了倒计时,画一完成我就得死,现在他替我家还清了债务,我也要遵守约定,赶在他举办画展前了断,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水木茂所言非虚,那利欲熏心的老画家果真将人命当做渲染画作的颜料,把顾翼当成实现其野心的牺牲品,灭绝人性的行为无疑已堕入魔道。
孟想由此抽丝剥茧理清了一系列怪事的来龙去脉,顾翼因何偶尔流露悲观情绪,为什么时常有意无意说出晦气话,还有《菊之乱》的天价版权,他上次挨的那一耳光都找到了对手。
“他知道你为玫瑰之星拍了片子,怕那部电影传播出去降低他的作品格调,所以用8000万买断版权,恨你害他花了冤枉钱,把你找去打了一顿是不是?”
“……是,其实是我违约在先,当初说好了我跟他合作以后不能再出影像制品,拍gv更是严重违禁……”
“他简直混蛋!”
孟想犹如发怒的老虎暴跳而起,拉住顾翼要走。
“我们马上去报警,他花钱买命才是违法行为,我就不信日本的法律会允许他这么做!”
顾翼惊慌反抗:“孟想你冷静点,报警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山根老师怕我反悔,中途让我立下了10亿的借贷合同,法律是不会允许他买我的命,可有这份合同在他随时能置死我,别的不说,他只要去法院告我恶意欺诈就够我进监狱呆上几十年。到了里面他也有的是途径折磨我,你难道想让我每天被那些犯人殴打轮、奸?那样我情愿去死!”
他说出山根的毒计,也让孟想看清了他一直以来所受的黑暗压迫,心如刀锉地抓住他,眼睛里跃动着势不可挡的烈火,要烧尽围困他的魑魅魍魉。
“这件事交给我,除非山根连我也杀了,否则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奋不顾身和视死如归的决心涨破孟想的面皮,好像胶水死死粘住顾翼的目光,顾翼忘记眨眼,泪水一汪一汪朝下滚,死经过漫长铺垫已不能恐吓他,可是拥有了这样热烈纯粹的爱,叫他怎么割舍放手?
感伤在心里蹒跚迈步,惊骇突然电卷星飞地闪出来,只听树丛里沙沙作响,七八个劲装粗汉狼群般向他们逼近,其中几个眼熟的正是山根亮平的保镖。
顾翼明白对方是等不及了,慌忙挡住孟想大声说:“我会照老师的话做的,请你们别伤害孟想!”
孟想不容他说完,一把将人捞到身后,义正辞严叱令那些人:“带我去见山根,我要当面跟他了结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大家揪心扒肝等真相,就不吊胃口了,把最后的存稿放出来了,下面的还没写,不知道今天有咩有时间写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