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橘。”
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老太太也睁眼打量,惊讶地说:“孟君,是你呀。”
这老太太是此间名人,当地街坊都称她“阿橘”,全名叫做八尾橘,八尾是夫姓,不过她丈夫已经挂了几十年,是个老寡妇,在隔壁街上经营钱汤,也就是公共浴场。孟想和她打了三年交道,交情正是从那座名叫“松汤”的浴场开始的。
当时他还找不到高时薪的工作,每天得打两份工来维持开支,其中之一是为农协送牛奶。日本农协是日本组织基础最广泛的农民互助合作组织,其中一项工作是帮助个体奶制品生产商代售产品,以保护他们不受大企业垄断和打压。农协的牛奶质量好,价格也比知名乳业的奶便宜,很多中老年人都爱订,孟想应聘了送奶工的工作,每天早上5点去常光寺旁的销售点取奶,按照顾客名单,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上门,在7点前全部送到,一分钟都不能延误。
这两小时里他玩命飙车,双腿犹如缝纫机的跳针踩得飞快,送完奶汗出如雨,到夏天太阳一晒,衣服上白毛毛一片,像在盐巴堆里打过滚。之后就该赶去学校上课,中间没有多余时间回家换洗,为此他受过不少白眼,日本人素喜干净,超过七层人有洁癖,在电车上都是陌生人还不至于当面给他脸色,在学校可不行。上课时日本学生都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还有女同学当着他的面捂鼻子,发展到后来生活指导老师竟亲自出面提醒他注意个人卫生,可见他的体臭已经给其他同学造成困扰了。
孟想十分尴尬,谁都不愿被当成垃圾对待,可是去哪里找合适的地方洗澡呢?苦恼之际,他偶然发现了“松汤”,这澡堂就在他送奶的社区,据说是家百年老店,门面瞧着朴素亲民,价钱也比别的钱汤便宜,洗一次450円。孟想到日本后力行节俭,花钱精打细算,从没去过公共浴池,第一次进去还有点紧张。
当时接待他的就是阿橘,那天刚好是早上七点半过一点,阿橘正在店门口扫地,孟想不敢冒然登门,隔着七八米张望好一阵,阿橘很快发现他,主动跑过来打招呼。
“早上好,要洗澡吗?”
孟想看到她的第一感想是:这老太婆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而今头发花白皱纹成堆也还有着漂亮的轮廓,化了很精致的淡妆,身材高挑细巧,穿着素净的高级和服,系一条白色镶荷叶边的围裙,举止优雅神态和蔼,给人浓浓的亲切感。
孟想在她热情招待下进店,可能时间太早,店里还没有别的顾客,他在更衣室脱完衣服走进男浴场才发现澡堂的格局很奇怪。男女浴场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板壁,板壁尽头耸立着高高的收款台,坐在上面能同时看到两边的情形,顾客洗澡的景象自然也尽收眼底。
这个样子不就被那老太婆看光了吗?
虽然很不自在,但一想到对方年龄足够做自己的奶奶,别扭也只在弹指一挥间,相比之下时间更宝贵。他见浴场的大池子里已放满蓝汪汪的热水,被那雾气一熏,毛孔都张开了,乐呵呵大跨步地跳进去,这一跳就闯出祸来。
也是他刚到异国闭目塞听,不知道日本澡堂子的规矩,日本人泡澡前必须先洗净身体,进了浴池只许静静的泡,不带搓泥刮皮的。
所以他刚下水就听到阿橘惊急的叫声。
“だめ!だめ!(不要乱来)”
她踩着小碎步奔进男浴场,也不管孟想正光着身子,喝令他马上离开浴池,孟想窘迫难当,身边没有合适的遮挡物,只能双手捂住胯部,瑟缩地听她教训。
“小哥哥,这池水是给大家泡澡的,你不先把身体洗干净,弄脏了水,后面的客人就不能泡啦。”
孟想方醒悟自己损害公德,恰似吃了一斤老家的二荆条辣椒,脸红得冒烟,支支吾吾道歉,这么一来又暴露了尚显生涩的川式日语。
阿橘问:“你是中国人?”
“……是。”
阿橘听了,边叹气边摇头,看来很无奈,孟想的羞耻心被射成箭垛,骂自己太粗鲁,不仅丢个人的脸,还抹黑国人形象,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阿橘态度依旧和气,指着浴池旁的一排洗浴喷头说:“请你就在这里冲洗一下吧,这池水得换掉,换水到加热需要一两个小时,今天大概不能泡澡了。”
孟想毛毛腾腾洗完澡,心想这池水少说好十几吨,被他生生糟蹋了,店家恐怕要索赔,这个澡搞不好得洗掉自己一周的伙食费。
然而担心的事并未发生,离店时阿橘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容可掬地说:“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只字不提赔钱,孟想如遇大赦,出门飞窜而去,决心对这家店敬而远之。奈何附近和学校周边都没有别的钱汤,不洗澡就会继续当臭虫,受现实所迫,数日后的清晨他再度徘徊在松汤门口,想起前些天的糗事,踌躇着不敢擅入。结果还是出来扫地的阿橘先主动,看她还像初见时那般亲切热情地招呼:“早上好,要洗澡吗?”,孟想忽然莫名感动,二话不说进去了,不过这次他只冲澡,再不敢碰那清澈见底的池水。
打这以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去松汤洗澡,洗完换上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去学校上课,形象大为改观,师生们对他的非议也消失了。不过由于第一次的前车之鉴,他始终没再进浴池,过了两个多星期,一天洗完澡离店时阿橘忽然说:“客人怎么不泡澡呢?冬天来了寒气重,要泡澡身体才会健康啊。”
孟想吃了一惊,脸皮*,不知拿什么话应对,又听她笑眯眯说:“下次来好好泡个澡吧,真的超舒服的。”说完还拿出一碟和果子招待他。
孟想在日本求学打工,饱尝世态炎凉,这个国家的人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但处处显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套、虚伪,有时还会被某些怀有民族情结的人轻视乃至敌视,似阿橘这般宽和真诚的太少见。他在这个慈祥善良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了长辈的温情,亲切感油然而生,久而久之成为朋友。如今他已在松汤连续洗澡三年,和阿橘交情熟稔,也从她那里享受了诸多优待。
本来松汤已是东京为数不多的坚持早间营业的公共浴场,得知孟想每天7点结束工作,阿橘为方便他特意把营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洗澡费也打折到300円一次。前年她过生日,孟想为了她画了一幅铅笔素描,老太太欢喜不尽,一口气免掉他半年的洗澡费。她守寡四十多年,一直独居,店里只雇了一名打杂的大嫂,其余事都亲历其为,每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却乐在其中。
日本很多老年人到了七老八十还在工作,精气神一点不比年轻人差,这估计是他们长寿的原因。通过阿橘,孟想在这条街上结识了不少开店的老人家,很敬重他们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总能从中受到鼓舞,因而乐于同他们交往。
但眼下这背心内裤背书包的滑稽模样被老朋友目击,却是他措手不及的。
“孟君,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打扮?”
阿橘果然狐疑地端详他,流露极深的关切,孟想讪笑着挠后脑勺,正是口拙,一名穿警服的小个子中年男人走过来,远远地便朝阿橘打招呼。
孟想一看又是熟人,还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心坎犹如挂了块秤砣,越发累。
此人名叫芥川秀一,是附近的交番(日本的派出所)的巡查(片警),孟想每天都要路过他值班的岗亭,三天两头能碰上。芥川不仅个子小,连心眼也如此,孟想跟他认识三四年,有过的两次直接接触都很不愉快,头一次是骑自行车经过这里的一条街,被巡逻的他当场叫停。
“先生,您的自行车登陆码怎么缺了一半?”
日本对自行车管理严格,实行实名登陆制,私人买车时都须进行“防犯登陆”,由自行车经销商将车主信息报告给警察局,并在自行车上粘贴相应的登陆码,假如车辆被盗,可向警方报案。
那天孟想车架上的登陆码不知怎么掉了一块,于是吸引了芥川的关注。这也得怪东京治安好,民警们无事可干,尽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花功夫。孟想当时口语烂,连说带比跟他解释,并抄写出自己的自行车号码和登陆信息,芥川用手里的无线呼叫设备向系统查询,确认无误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问题,您可以走了。”,这一耽搁差点害孟想迟到。
第二次情况更窝火,那是夏天的傍晚,孟想白天在秋叶原买了台新电脑,箱子放在自行车后架上,骑车时忘记开灯,这违反了日本的交规,路过岗亭时就被芥川拦下了。这小鬼子装作不认识他,非让他打开后面的箱子检查,态度像在盘查嫌疑犯。孟想早听说日本警察讨厌中国人,有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国民众受教水平悬殊,确实有不少败类出国后胡作非为,一些日本警察见闻多了,就对中国人产生成见,看女的都像妓,看男的都像贼。
孟想极度反感这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观点,当时他表现愤慨,把自行车朝芥川跟前一架,大声说:“这是我买的电脑,你想看就自己打开吧!”
芥川是警界老油条,不紧不慢说:“按法律规定,我无权动您的物品,如果您不配合,就请跟我去交番协助检查。”
他的要求有法可依,孟想无奈之下只得让步。至此之后他遇到芥川就像见了仇人,不是把鼻孔翘到天上,就是把脸转向一边,越看他越像抗日剧里负责探路的鬼子兵,若非顾及民族形象,真想狠狠冲他翻几个大白眼。
此时冤家路窄,他断定芥川是来寻晦气的,跟阿橘问好不过是审问自己的铺垫。
这一预感非常准确。
“这位先生,您遇到麻烦了吗?”
芥川跟阿橘寒暄两句便开始对孟想找茬,借关心表达质疑,阿橘热心提醒:“这孩子是从中国来的,每天都到我店里洗澡,以前还在附近送过牛奶,您应该认识啊。”
芥川假装了然地“哦”了一下,点头说:“是很眼熟,穿成这样出门,一定有急事吧。”
孟想最讨厌日本人这套拐弯抹角探听虚实的社交辞令,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维持礼貌,说:“我在公园散步,遇到一个裸泳的人,他抢走了我的衣服和裤子。”
他家教严格不擅撒谎,遭遇难堪也编不出像样的话来掩饰,挑了些能见人的部分交代。
阿橘听得直捂嘴,惊骇道:“最近这种事真不少呢,前些天还听说有人在公园里裸奔,估计是流浪汉干的。”
芥川不肯轻信,进一步盘问了时间地点,还假惺惺问孟想需不需要报警。
孟想摇头:“也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不给警察先生们添麻烦了,以后我会小心的。”
他身上没有把柄可抓,芥川也不好再刁难,搭讪着走了。阿橘说孟想穿戴太奇怪,叫他跟自己回家,找出一件男士浴衣给他。
“我这儿也没有你能穿的衣服,暂时穿这个吧,不然回头兴许还会被警察拦住问话。”
送孟想出门时又问:“明天早上还是7点钟来吗?”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笑得阳光灿烂,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元气,很容易感染他人。孟想看到她精神饱满的样子也稍稍振作,临别时用力点一点头,骑车上路,身后传来阿橘爽朗的叮咛:“道中気をつけて(路上小心)!”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做为知恩图报的好青年,孟想深深感谢这位殚精竭虑为广大宅男谋福利的艾薇男优,单方面与之建立起深厚友情,时常在修习完“左右互搏”术后对其奋不顾身的敬业精神表示出崇高敬意。现在意外得到团结合作的机会,见到他好似老友重逢,倍感亲切。
中岛宽下海早,闯荡业界七八载,如今也不过三十岁,真人相貌堂堂,身形与孟想相仿,态度十分谦和,与普通人无异。这也是日本艾薇界的大势所趋,女、优们百花齐放斗艳争辉,男优们都是甘为孺子牛的绿叶,挤出的是奶,吃得却是草,每拍一部剧收入最多十万円,还要服从调配,在坚持不懈、一泻千里、再接再厉、金枪不倒间运作自如,当真是拿命换钱。于是乎这些当惯了无名英雄的艾薇男优们都渐渐养成勤谨恭肃的低调作风,十之八、九能做到德艺双馨。
一个艾薇界的当红男优跨界到基威这边赚外快,无疑是给这个薄弱的演员班底打了一支强心针,有效壮大了参与者们的信心。
聚会第一项是在港区芝大门一家日式烤肉店吃饭,地方是奥斯卡选的,店面开敞物美价廉,日本人平时说话像蚊子哼哼,到了烤肉店却是热血沸腾,周围人声哄哄肉香旋绕,气氛非常热烈,可惜剧组同仁们都还不太熟,开饭时尚显拘谨。
中国人喜欢在酒桌上搞业务,一顿饭吃完工作也谈妥了,日本人不,工作上的事必须专门开会讨论,吃饭时只能闲聊。一堆陌生人初次见面无话可说,加上顾翼和水木茂因故迟到,大家都吃得斯文节制,各自存着分量不一的拘谨,只有金山秋例外。这酷爱运动服的男人婆跟上次一样,二话不说埋头猛吃,仿如一个以消灭食物为使命的清道夫,嘴巴一刻不得闲。
孟想和邻座的助理摄影师是校友,勉强找到一点共同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瞎聊着。过了二十多分钟,奥斯卡接到电话,说是水木茂已来到附近,向他打听餐馆的具体方位。奥斯卡热心地亲自前去迎接,不久后和一位高个子的长发女郎并肩返回。那女郎约莫二十五六岁,身高180以上,一头绸缎般的黑长直,穿着高雅的白色连衣裙,水墨蓝针织开衫,妆容无暇身段窈窕,端的是月貌花容娉婷可人。
孟想正纳闷这姑娘为何瞧着怪眼熟的,就听她甜笑着向众人打招呼:“对不起,我迟到了,初次见面,鄙姓水木,大家可以叫我小茂。”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美女,讲话竟是捏起嗓子的公鸭,不过这还不是重点,令孟想石裂的是,女郎非女,是剧组的化妆兼道具师水木茂伪装成的仿冒品。
我日,这个人咋打扮成这样子了,是不是有异装癖哦?
在座掉下巴的不止他一个,此前见过水木的几位同事也舌桥不下,惊道:“这是水木桑?怎么突然变样了?”
奥斯卡心有余悸地笑:“我刚才也吓了一跳呢,以为水木桑脱不开身,请女朋友替他赴约,具体原因请他自己来说明吧。”
水木掩口娇笑:“没什么好解释的,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希望诸位多多包涵。”说着又向孟想挥手致意,“孟桑,我昨天路过你们学校,刚好看见你从校门口出来,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打招呼,真对不起~”
他笑得媚态横生活泼热情,一举一动完全符合樱花妹的标准规范,不但颠覆形容,也与前番会面时那种敦默寡言的公子气度判若两人,孟想咧嘴僵笑,进一步怀疑此人患有人格分裂症。
一般来说,日本人聚会,有年轻女性在场气氛就会比较活跃,日本妹子们自幼接受男尊女卑教育,会自发自愿地伺候男人,到了饭局就是义务服务员,负责掺茶倒水传菜递纸。今天这一桌人只有金山秋是女人,但她毫无女性自觉,一群谨小慎微的日本爷们儿便不约而同装深沉,等水木茂入座,情况立刻改善。
“中岛先生您尝点牛舌吧,富生先生您要来杯乌龙茶吗?孟桑,再给您来盘凉拌小章鱼怎么样,顺便尝尝这个烤里脊~”
他好像女招待附体,在席间忙上忙下张罗侍奉,若非声音破绽太大,谁都看不出这是个男扮女装的人妖。日本人在这方面接受度广,同事们很快度过适应期,安之若素地将其当成女人看待,他既卖俏,别人也配合调笑,氛围渐趋活跃,等顾翼到场时已是其乐融融的欢腾景象。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