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翼的微笑也起了变化,生动鲜丽起来,说:“这都是生活经验啊,对付日本人就得朝他们的根性下手,他们对着外国人还能装腔作势,对内就不行啦,这就是《后汉书》上说的‘以夷制夷’。”
孟想更乐:“你还知道《后汉书》?我都没看过呢。”
顾翼谐谑:“多看点历史书有好处,老祖宗不是常说以史明智嘛,亏你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应该多重视重视我们国家文化财产啊。”
“哈哈哈,是是,我以后一点多读点这方面书。”
这番对话十分可爱,让孟想在同仇敌忾以后又对他多了几分同胞的亲切感,愿意放下芥蒂,缔结一个临时的亲善协议。
“刚才说好的,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他向来待人慷慨,今天侥幸拿回押金,感觉收获一笔意外之财,压根不打算把这七万円揣热乎,哪怕顾翼要去六本木吃高级日料他也乐意请客。但顾翼并不恃功邀赏,说自己想吃拉面,把他带到觉愿寺后面一家名叫“小町”的拉面馆,这里离多摩美大不远,孟想观察周边街道上的景物,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来过,可那记忆已是沉在水底的石头,被水草泥沙遮蔽得若隐若现,要打捞是不可能了。
“小翼,好久不见,近来还好吗?”
点餐后,送面条的大婶堆喜地向顾翼打招呼,和他亲热地寒暄两句,调头奔赴岗位。孟想随口问顾翼:“你是这里的常客?”
顾翼摇头:“以前在这里打过工。”
“是吗?”
孟想有所怀疑,这家店小而简陋,放在国内只算个苍蝇馆子,而顾翼自带张扬华丽的气场,仿佛一个行走的奢侈品,把他和小工、拉面馆这三个词摆一起,就像把范冰冰、叶良辰、东北二人转这三个词放一起一样具有超现实主义的魔幻色彩。
顾翼察觉到他的疑思,解释:“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啊,可惜没你能吃苦,否则也去筑地市场当搬运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筑地上班?”
“这个嘛……嘿嘿,吃面吃面~”
见他闪烁其词,孟想松动的戒心又装上两枚支架,推测这小子对他的跟踪由来已久,八成早将他的日常活动轨迹摸了个遍,这种狂热的劲头带有浓烈的肉食动物气息,很容易让被追求者产生肉包子遇到狗的自危感,何况还是同性。孟想不知该以该哪种表情应付他,只得一个猛子扎向面碗,稀里呼噜乱吸,一口气干掉半碗面,味蕾却一直玩忽职守,听到顾翼询问:“好吃吗?”,才匆忙品了品味儿。
“一般,我知道几家店味道比这儿强得多。”
他不会以白诋青那一套,评价事物客观诚恳,顾翼鬼马一笑:“我也觉得这家的面超难吃,辞职后再没来吃过。”
孟想奇怪:“那你还大老远带我来,难道……田田喜欢吃这家店?”
奇思异想还真算有的放矢,顾翼脑袋轻快晃动:“正好相反,她最讨厌这家店了。”
“靠,那你就不该带我来啊!”
“我是想给你提个醒嘛,让你记住,以后都不带她来。”
顾翼眼眸透亮,神气少有的真诚,真诚得让孟想犯嘀咕。现在他脑子里有一个箭头组成的三角形:他对田田单箭头,顾翼对他单箭头,田田那边情况不明朗,若以友情论,姑且算他俩势均力敌。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男人会帮着自己热烈追求的目标去追求他的目标,甘愿成全对方的潇洒与冒险,成全自己的碧海蓝天?倘若真有其人,那这个人该多么高尚啊,必然是一位纯粹的,有道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有益于人民的人。顾翼这个深受资本主义思想毒害的腐化分子哪来这样伟大的共产主义国际情操?
但他确实提醒了孟想,让他意识到对方是身边唯一和田田有直接联系的人,且不论他领自己到这里来的动机为何,趁机向他打听一下田田的情报还是很可行的。
于是他动用自己那点蹩脚的聊天技巧套话,先问顾翼老家在哪儿。
“杭州。”
“杭州?那跟田田是老乡啊。”
孟想觉得自己大概GET到田田为什么会对顾翼另眼相看了,他乡遇故知,没错,一定是这样!
顾翼像是有意挑逗他的嫉妒心,洋洋自得道:“我们以前在杭州住得还挺近,差不多在同一条街上。”
“是不是啊?”
孟想狠狠咬一口叉烧,想象这一口咬在顾翼身上。不过等吃完这片叉烧,气好像也消了,又心生一计:“那你一定会说杭州话了,快说一句来听听。”
顾翼俨然一位高明的账房先生,眼观耳听就能摸清他打得是什么算盘,笑道:“你想借着我说话来想象田田的口音?算了吧,她的声音可没我好听。”
“切,自恋。”
“我说真的,她不仅声音难听,模样也不好看,梯形脸,眯缝眼,朝天鼻,招风耳,两片嘴比你们成都的回锅肉还肥,身材也是标准的土肥圆,周围人都说她嫁不出去呢。”
每个热恋中的男人都是雅典娜的圣斗士,绝不允许旁人诋毁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孟想和善的神气突然凝聚成一把刀,刀锋只指顾翼,想先剁碎他咀嚼恶言的嘴。
“你真卑鄙,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碍于旁人,他不便高声,刻意压低的嗓音弥漫硝酸甘油的味道,晃一晃都会爆炸。
顾翼谈笑自若:“我又没撒谎,她本生长成那样的啊,以后你亲眼鉴定一下就知道了。”
“呸!人家长什么样干你屁事!田田把你当好朋友,你却背地里贬低她,我最讨厌你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男版碧池!”
矛盾突如一波海潮,将他们建立在沙滩上的和睦城堡了无痕迹地拍毁了,孟想的愤忾像烧饼卷着几绺失望,他真不愿面对这样的顾翼,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人内心不该这么龌蹉。
他的态度是忽明忽灭的蜡烛,顾翼的则是亮度恒定的灯盏,再多变化都不能烧坏那根强韧的灯芯,似乎对孟想的一切反应了然于胸。
“你这么讨厌我说田田坏话啊,看来真的很喜欢她。”
“废话!我对田田的爱经得起任何考验,她就算长得不美我也绝不变心!”
“呵呵呵~”
顾翼的笑完全不像情场败将,宛如捏着克敌制胜的法宝,令孟想暗暗心惊,这点心惊在听了他下面的言论后迅速演变成惊涛骇浪。
“可惜你再怎么用心田田也不会喜欢你,因为她爱的人是我。”
孟想的脑子瞬间空了,犹如一株在隆冬季节光秃的树,无论怎么摇撼也落不下一片叶子,他听到风在耳边嘶鸣,空气发出裂帛之音,整个世界收缩到顾翼脸上,凝结成一个得意的冷笑,又向远处飘然而去。
当他费力地将自己从酷似洪荒时代的蒙昧中打捞出来时,左近只剩他一个人。
潜在的竞争者突然身价倍增晋升情敌,孟想喉咙里像卡进一根鲸鱼刺,呼吸困难,汲汲皇皇赶回家给田田发邮件,想把这根刺起出来。
“田田,我今天遇到顾翼了。”
兵已在颈,余事皆属旁枝末节,他不再回避掩饰,甚至连绕圈子的耐心都没有,莽莽广广写道:“他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胡说八道,想跟你求证一下。”
田田信回得及时:“你们见面啦,怎么会聊到我?他都说了些什么呢?”
孟想鼓起壮士断腕的勇气直言:“他说你喜欢他。”
其后的时间仿佛被用力拉伸的麦芽糖,变长同时也变细,细到如牛毛如蛛丝,很像他绷紧的神经,断在一声邮件提示音中。
他覆在接收键上的手指不住哆嗦,已大致预感到事态走向,而侥幸这次也无情缺席,把真相这根上吊绳□□裸地丢到他面前。
“是的,我喜欢他很久了。”
田田坦率到残忍的程度,可这怎么能怪她?人家根本不知道孟想的心思,好比昂首阔步走在路上,谁会留意到脚底是不是刚刚结果了一只蚂蚁的性命?然而孟想的心像蚂蚁一样被她无意间踩扁,霎时间,连灯光也无法制服的黑暗向他涌来,灭顶的滋味竟如此清晰,清晰到不堪忍受。
出于挣扎,他做出有违习性的举动。
“田田,你不能喜欢那小子,他是个同性恋,只对男人感兴趣。”
田田来信质询:“你怎么知道?”
孟想一把将脸抹下来揣进裤兜,一门心思打败情敌夺回爱情,不顾羞地坦白:“他骚扰过我啊,这人不仅是GAY,还当过牛郎,跟女人乱搞,没节操没品行,根本配不上你。”
他已不管不顾,田田的反应却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不仅不对顾翼见责,还反过来语重心长劝导他:“孟想,看得出你很讨厌顾翼,但我保证这其中一定存在误会。顾翼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是个双性恋,在牛郎店上班,这些事我早知道,但并不妨碍我喜欢他。”
孟想碾压过的心再受车裂酷刑,悲愤暴躁地抛出最后一张底牌。
“你别把他想太好!他还当着我的面说你坏话!”
这行为实在愚蠢,如今他和顾翼在田田心目中的地势高低已然明了,凭空告状正犯了疏不间亲的大忌,极有可能徒增反感。以田田的个性还不至于直接批评他,她采取了闭明塞聪政策,一口封锁孟想的进言渠道:“孟想,我相信顾翼不会这样对我,都是误会吧。我去写论文了,你早点休息,晚安。”
孟想看完邮件,随手扔掉手机,塌方似的倒向榻榻米。情绪乱成一洼沼泽,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他寸步难行地困陷其中,一张嘴就大口大口呛进悔恨的臭水。
为什么不早点向田田表白呢?他明明有三年尝试的机会,却一直裹足不前,自作聪明地施行“广积粮深挖洞缓称王”的傻逼计划,殊不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计划再长远周全也敌不过人家近水楼台。现在的结果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连个参政议政的资格都捞不到了。
好气,好难过啊,如同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觉得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凄苦憋闷到顶点,就想找个地方树洞,熊胖是替他接收保管秘密的不二人选。
今天熊胖隔了很久才接电话,声气又急促又可疑。
“孟瓜娃子,你要咋子嘛,老子现在没得空招呼你,个人先去一边耍到哈。”
放平日孟想早猜到他在和徐灿过性生活,但这时他主管逻辑思维的左脑负伤瘫痪,只看得到自己活灵活现的苦楚,怔忡地说:“熊胖,我遭了……”
“你又遭啥子了嘛,哎呀,只要不是马上死人的事都等老子跑完这100米冲刺再说!”
随着一阵刺耳的杂音,孟想的手机客串起收音机,现场转播真人基威秀。只听那边床摇吱吱,肉体拍啪,互为伴奏,而熊胖低沉的喘息和徐灿高亢的呻、吟融合成一支高低音合唱,演绎着生命之大和谐。按孟想以往的反应早捂耳关机了,这时却由于这二人的鱼水欢爱衬托出自身的形孤影寡,恰如一个在冰天雪地里流浪的孤儿站在别家的窗前偷看里面的温馨幸福,那恓恓惶惶的滋味真是难以言说。
人家两个基佬都过得恩恩爱爱你侬我侬,我晃到这么大,连个朋友都没耍过,暗恋两年多的女生又被牛郎撬起走了,我咋就那么失败呢?劳细苦形备战两年,一颗子弹都没打出去就全军覆没,说出去都要笑死一堆人……
他神情专注地进行着苦逼的内心独白,像一个拿错台本的解说员在为手机里的激情实况做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播报,这无厘头的状况持续十几分钟,熊胖的百米冲刺已升级成高规格的马拉松长跑,直到他的拉拉队队长徐灿叫哑了嗓子,他才一鼓作气冲向终点,而孟想仍在重复祥林嫂式的旁白:我咋就那么失败呢?
赛事的精彩与荒唐的解说相抵消,因而没有掌声和鲜花,运动员们正相互慰问,主持人在失神放空,孟想听到熊胖嘴对嘴喂徐灿喝了些水,又听徐灿娇弱催促:“你快给孟想回电话,人家兴许真有急事呢。”
手机里又一阵刺里哗啦,熊胖惊道:“糟糕,我忘记挂线了。”
徐灿嗔怪:“怎么这么粗心!孟想肯定全听到了,丢死人了!”
熊胖低哄:“不会,这小子听不惯这个,肯定早躲一边去了。”
他柔情蜜意完,切换成成都口音,冲着孟想这头嚷:“喂,孟瓜娃子,你还在不在?喂!”
孟想有气没力地回道:“在~”
“我日,你不会真的一直尖起耳朵在听嘛!?”
“……熊胖,我遭了~”
积聚已久的悲酸腐蚀了孟想的眼球,热辣辣的泪水倒灌进鼻腔,他颤抖着抽泣起来,熊胖大惊:“喂喂,你咋子了,有话快点说,哭啥子嘛。”
“我、我这盘遭惨了~”
“咋个惨嘛?未必你遭学校开除了唆?”
“不是。”
“那是不是你妈老汉出事了?”
“也不是。”
“锤子哦!又不是搞有奖竞猜,到底咋回事你直接说撒!”
“……我刚刚跟田田通信,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熊胖怨他小题大做,低吼一声:“我日死你先人板板。”,大骂:“你龟儿母眉母眼,这点事也值得哭唆!她就是卖给别个了,你也可以挣钱赎回来撒,怕个球啊!个人攒把劲,把那个情敌PK了,搞不定来问我!”
孟想擤着鼻涕诉苦:“你晓得那个情敌是哪个不?”
“哪个嘛?未必是个有钱的小日本唆?那更要给她刴脱撒,捍卫主权,扬我国威!”
“不是的……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我也不晓得我咋个会遇到这种事,简直背时到家了。”
孟想愁眉泪眼地用倒叙手法交代了他和顾翼的恩怨纠葛,牵三连四的人物关系,匪夷所思的离奇遇合犹如一部噱头满满的小成本狗血悬疑片,成功打动了熊胖这个审美低俗的观众,使其为悲情男主扼腕叹息。
“哎呀,孟瓜娃子,你遇到的这些事咋个比人家讲的评书还玄哦,我看《新华词典》以后要解释‘倒霉’这个词,只要把你娃娃的照片安上去就够了。唉~既然田田妹儿立志当同妻,你也不要再有多余想法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更何况还不晓得那到底是朵牡丹花还是朵红苕花,你就当没这场事,个人想开点哈。”
孟想凄苦流涕:“我都暗恋她两年了,咋个能一下子想开嘛,熊胖,你说我咋个这么惨呢,别个像我这么大,娃儿都有了,只有我瓜兮兮地把自己混成了剩男,太他妈的挫了~”
他想不通的关节点就在于此,那么多比他丑比他矮比他蠢比他坏的男人都能找到喜欢的女朋友,没有依人小鸟,总还有展翅大鹏。而他的天空空空荡荡,雁过无痕鸦雀无声,连一根羽毛都没见到过便蹉跎掉了宝贵的青春年华。若是囤积居奇也还罢,可他这分明是现当当的库存积压!一寸光阴一寸金,他败掉了多少金山银山那,如何能不抚膺顿足?如何能不痛悔莫及。
一个人犯了失心疯,最好学范进的岳父胡屠夫狠狠扇他几巴掌,熊胖手没那么长,用唾骂替补。
“我说你龟儿胎神!人家都晓得男人三十岁才刚刚成熟,你这儿都还没满二十六岁的嘛!只听说过有25岁的剩女,好久有过25岁的剩男?孟瓜娃子,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性转版的封建裹脚布给自己笼起哦?这辈子硬是是小脚媳妇转劫唆,老子好想吐你娃娃两啪口水!”
徐灿在一旁听不下去,小声规劝:“你好好说话,别骂人。”
熊胖对情人千依百顺,这回却不听从,越骂越带劲,这是良医对症治病,巧用虎狼药攻病人的顽疾,一盆狗血淋下去,真把孟想心里的邪祟冲跑一半,骂到他大彻大悟心悦诚服,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来了个大扫除,决定知耻后勇,对将来事从长计议,于是这个心绪烦杂的夜晚总算顺利闭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