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话(1 / 1)

最新网址:www.botaodz.com孟想住在大田区鹤渡公园旁的民宿,这里是东京的老城区,房租相对低廉,他租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木楼,一楼房东自住,二楼四个房间对外出租。一层连接的小院子和院门仅供房东一家使用,租客出行得走架在木楼外墙上的铁梯,因而基本不用跟屋主人打照面。孟想在这里住了一年半,对房东家的情况了解甚少,只知道夫妇俩有三个儿子,年长的那个正准备高考。

他的房间在楼道底端,靠近公用卫生间,租金最便宜,每月三万五,今年涨到了四万,勉强还能承受,前段时间听隔壁的菲律宾人说房东明年还打算涨价,到时估计就得另觅住处了。

打开房门,走进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家”,已是凌晨1点过10分,收拾一下就该出发打工了。他考虑要不要洗个澡,出门看看卫生间门上贴着的“注意清洁,节约用水”的告示,便打消念头。房东太太是个极其龟毛的中年妇女,每次见面都抱怨房客们不讲卫生,要求他们使用完卫生间必须彻底清理,有一次卫生间的出水管道被堵,她拿着单据气势汹汹上门追讨清理费,硬说水管是被孟想的头发塞住的。

孟想当时正在补眠,经不起她唠叨,老老实实交出5000円,事后跟菲律宾人交流,才发现房东太太对两家的说辞一模一样,菲律宾人说他看了清理出的污物,那一卷长长的黄毛分明是隔壁韩国妹子的,怎么能赖到他们头上呢?所以他坚决不交钱,据说另一位来自巴西的房客也持同样态度,最终只有孟想当了冤大头。

人善被人欺,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日本搬家非同小可,能平平安安赖到毕业,吃点小亏也认了。

反正待会儿去市场也得出身臭汗,这个澡留到去松汤洗吧。

他在榻榻米上爬了十分钟,拿起手机刷扣扣,好友栏上仅剩两三个夜猫子还在活动,其中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立刻点开这个备注名为“熊凯”的头像,按下电话功能键。

接话的是一位嗓音温柔的年轻男人,孟想知道是谁,和气地说:“是徐灿吗?我找熊凯,麻烦让他接下电话。”

那叫徐灿的青年也认识他,斯斯文文问好:“是孟想啊,熊凯在泡澡,你稍等,我把手机拿给他。”

一串拖鞋声、开门声和轻微的对话声后,手机里传出粗声大气的亲切乡音。

“孟瓜娃子,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准备去哪家偷灯泡哇?”

孟想情绪升温,也畅快地以成都话回敬:“你虾子才是哦,半夜三更还在洗澡,肯定才做了坏事。”

这熊凯是他的小学和高中同学,外号“熊胖”,其人是个富二代,身高190,长相酷似陈伟霆,正宗高富帅,体型也很标准,一身健身房里修炼出的腱子肉,体脂率6%,跟胖压根不沾边。“熊胖”这绰号是小时候得来的,老同学们叫了十多年,都不想改口,熊胖为人又随和,就由他们去了。孟想跟他打小要好,成年后又先后到日本留学,更有共同语言,可惜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虽不能常见面,但隔三差五就在网上接头,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彼此动向。

“熊胖,我跟你说嘛,老子今天遇到个怪事,说出来只骇人。”

“啥子事?你莫说你撞鬼了哈。”

“嘿!不是说的话,硬是撞到个鬼,差点把老子这条命出脱。”

孟想当即叙说了适才在上野毛北公园的奇遇,连那神秘青年扒掉自己裤子强行吹箫的经过也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述,按理说被男人非礼这种事多少有些羞耻,一般不会跟朋友道白,他之所以如此率直,是因为熊胖是个坦坦荡荡的基佬。

此事值得详书一笔,熊胖的弯由来已久,早在初中时同学们就对其性取向进行了捕风捉影的揣测,到高中时基本坐实。熊胖这人开朗、爽直,自信心爆棚,跟家里一言不合便大胆出柜,为方便搞基,高三时前往腐国留学,在伦敦成功收获第一份真爱——一个爱尔兰美少年。

二人你侬我侬同居一年,交往到谈婚论嫁的程度,结果被熊胖劈腿搞砸。他对一个在伦敦大学游学的日本骚男孩一见钟情,一拍即合搅上手,为追求人家,以回国探亲做幌子跟到大阪私会。不久东窗事发。那英国小甜心得知被骗,怒提分手,熊胖赶回伦敦跪地求饶也没能挽回真爱,伤心欲死地绝食半月,险些一命呜呼。

出院后他再次来到大阪,想在日本小三的怀抱中寻求安慰,谁知那浪货也是个没定性的,熊胖前脚回伦敦,他后脚就跟一个美国大叔好上了,熊胖知道后差点背过气去,就此陷入一段漫长而了无生趣的消沉时光。那些日子在网上晒书都晒的是《完全自杀手册》、《一个失恋者的临终告白》,唬得小伙伴们一愣一愣的,生怕哪天接到“打丧火”的电话。

经过这两次沉重打击,他发誓再也不搞跨国恋,坚决出口转内销,只盯着顺眼的男同胞下手。天可怜见,在大阪闲居时他与一个温柔可爱的苏州小基佬邂逅,由此焕发生机,开启甜蜜缠绵的第三春,这第三任真爱就是徐灿。熊胖拿他当心肝宝贝,为跟他长相厮守放弃英国的学业,转到大阪念书,目前在大阪大学理学研究科攻读修士学位,徐灿在同城的近畿大学经济学部念大四,明年也准备报考大阪大学的研究科,可谓夫唱妇随,日常也是恩爱无比,双方都有白头到老的打算。

不过熊胖的痴心并不代表专心,他在跟孟想私聊时称徐灿为“生命中的白玫瑰”,有了白玫瑰,自然就有与之对应的红玫瑰,至于是谁,留待下文分解。

听孟想口述奇闻后,熊胖深表怀疑。

“龙门阵摆得这么玄,是不是吹磕子的哦。”

“哪个龟儿子吹磕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干不来日白倆谎的事。”

“不是日白,那就是你娃娃发梦颠,肯定是久了没打手、枪,憋慌了。”

“嗨呀!老子说真的,你还扭到老子扯横筋,早晓得不球跟你说!”

被连番质疑,孟想急躁得冲老友发火,熊胖见他郑重其事,登时来劲了。

“真的有这种事啊,快来摆一下,那个娃儿长得咋样?”

他做为基佬,并不觉得被男人性骚扰有何不妥,只在对方的相貌上划重点,好比时下众多猥琐男在拥挤场合被女性不慎挤到屁股撞了胸,只要是美女,那就眉开眼笑自谓赚到,如果长相抱歉,才会满面嫌恶暗骂倒霉。

这并不是孟想想讨论的主题,本着诚实原则难为情地作答:“长得…还多可以的。”

“咋个可以法?摆详细点撒!”

“就是…眉清目秀,粉嘟嘟的,晃眼看还以为是靓妹儿,仔细觑又是个男的,有点像那种男版的充气娃娃……”

“我日哦,那么极品啊!”

熊胖恰似吃了加料的兴奋剂,音色中放出万千毫光,不住在浴缸里拍水。

“你娃娃运气好哦,说得这么巴适,老子光是听都硬了。”

“巴适个求哦!我又不是弯的,突然被个男的按到嘴巴亲,逮到鸡儿咀,老子当时腰杆都差点闪断,这阵想起来脑壳皮还是麻的。”

孟想顺手揉揉胳膊肘,没摸到鸡皮疙瘩,脸倒是热得烫手,略加追忆,那神秘青年浪出水的眼神便在脑海里开走马灯会,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臊得他不住甩头。

熊胖嘿嘿直笑,说不出的淫猥,他基龄长达十余载,情史贯通中外横跨南北,见多识广身经百战,自然能解其中的三昧真味,立马不客气地戳穿朋友的矜持面具。

“你不要假打了,真的恶心你就不得硬不得射了,爽到了就说爽到了,有啥子不敢承认的。”

孟想急恼:“他个人埋到脑壳莽起势咀,比飞机杯还吓人,我身上又没的毛病,遭那个样子整咋可能不射嘛!?”

熊胖闻言狂笑:“搞了半天你硬是用过那个飞机杯唆,这就对了嘛,老子这个礼没白送。”

原来去年孟想过生日,熊胖一掷千金买了个最新款的飞机杯相赠,以便他在寂寞的单身生活中聊以□□。孟想觉得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收到礼物后还数落他一顿,后来忍不住好奇拆开来试了试,感觉怪怪的,事毕仍然束之高阁,熊胖问及也一直坚称未曾使用,今天不慎说漏嘴,怨不得他要大肆嘲弄。

“我就用了一次,你紧到笑啥子?吃了笑婆子的尿了哇?”

孟想咬牙切齿中透出警告,熊胖灵醒收敛,转而安慰:“你不要紧张嘛,这种事正常得很,那个器官本来就是随便挨一下都要硬的,你都说跟用飞机杯差不多,那就当那娃儿是飞机杯撒。我晓得你心理留下了阴影,多去看点A、片,找点美女洗下眼睛,过几天就没事了。”

顿一顿,又好奇追问:“那娃儿是哪儿的人?”

孟想已给他哄散脾气,和缓地说:“听口音就是这儿的。”

熊胖喜赞:“你娃可以哦,这盘硬是为国争光了撒。”

“争啥子光?”

“早先他们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抓到我们国家的妹儿当慰安妇,现在你跑到日本来,啥子事都没做就让他们国家的男娃儿跪舔,鸡、巴比八路军的冲锋、枪还猛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成都自古是闲散之地,居民丰衣足食生活安适,无聊时就靠说笑逗趣解闷,熊胖自小浸淫其中,也生就一张快嘴,平日里好弄口舌,几位前任现任都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勾到手的。孟想缺乏幽默细胞,没能承袭巴蜀民风,跟熊胖聊天总被他调侃得哭笑不得,这次亦然。

“你硬是找起话来说哦,要比猛还是你更凶,不止让小日本跪舔,还把人家艹来翻起,我是冲锋、枪,你就是迫击炮。”

言辞直指熊胖上一段风流史,立时惹他不快,啧嘴埋怨:“喊你不要提这个事了你砸还是要提呢?那个是老子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误中日本特务圈套,背叛了盟军,这阵还时不时悔过。反正老子是把日本人痛木了,再好看的老子都不得要,日一下就烂鸡、巴。”

孟想自知失言,暗暗吐舌头,当年熊胖和那日本小三搅缠时曾夸对方很有女王feel,他在那小鬼子跟前犯过不少贱,明面上的大家都知道,私底下的情况也能猜出一二,跪舔肯定是必然的,估计舔的还不是一般部位——熊胖亲口说过,他喜欢给小受舔菊花……

谈话进入错误节点,须及时调转方向盘,到底是熊胖反应快,主动换话说:“你最近咋样?学费结清没有?”

孟想郁闷地交代近况,这阔少便饱汉不知饿汉饥地感叹:“你咋越操越挫哦,人家像你那样一天到黑打工都发财了,你还穷得学费都交不起。”

孟想跟他认识多年,早习惯他的作风,不以为忤,自身又是大度宽容的性格,还配合他自贬:“我也不晓得我为啥子操这么撇,遇到的留学生好像个个比我宽裕,都申请得到学费减免,一问在学校的成绩还没得我好。”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你现在的情况是本末倒置,一天只晓得打工打工,不会跟学校教务处的老师拉关系,又不跟同学来往,日本人最讨厌不合群的人,当然不安逸你了。”

在日本的大学想申请学费减免,各门功课全优固然是刚需条件,但老师的评语也至关重要。孟想入学后打工不息,无暇同主管教务的老师建立良好关系,也从不参加各位教授旗下的研讨会,久而久之就不幸落了个“孤僻冷漠,不善沟通”的差评,次次在学费减免名单上落榜,被迫陷入只能靠打工支付高昂学费的恶性循环。

“有啥子办法嘛,我不打工生活就开不起走,学习任务又重,平时连觉都睡不够,哪儿有时间搞交际嘛。幸的好奖学金只按成绩评定,不然我更恼火。”

“你先不忙打工,喊你妈老汉多寄点钱过来,拿一学期专门处理人际关系,先把减免名额豁(骗)到手再说撒。”

“不得行,我来日本第一年就没要家头的钱了,我爸妈都退休了,身体又不好,前年又给我按揭了一套房子,每个月要还3000多的月供,我哪儿忍心再喊他们拿钱嘛。”

想到远在家乡的双亲,孟想思念之余唯有愧疚,以前的同学大多都已步入工作岗位,赚钱养家,再不济也能独善其身,比较之下直令他汗颜。小时候他品学兼优,人人都夸他将来有出息,他也立志要当个有作为的人回馈父母,谁曾想如今老大不小了还在异国挣命。爸妈为他付出无数,抚养读书自不消说,买那套按揭房也完全是为了他今后能够顺利成家,首付30几万花光家中积蓄,还背上二十年的房贷,本来他想自己还月供,二老也怜他挣钱辛苦,坚持用养老金替他还贷,整日节衣缩食,生病了就自己斟酌着买点药吃,不到万不得已不敢上医院。这一笔笔恩情债时常令他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拿到学位,结束日漂生涯回国开创事业,再不做爹妈肩上的负担。

熊胖对平民阶层缺乏同理心,可身为一个有良知的富二代,同情心还是不少的,朋友有难理当相助,当即豪爽表态:“喊声爸爸就拿十万円去润到。”

“喊爸爸”什么的是成都人特有的幽默,并非嗟来之食,但孟想不愿接受。一是之前已借过熊胖好几钱,至今尚有25万円未还,新债压旧债,以后偿还更吃力。二是熊胖本人并不慷慨,还是同学们公推的“啬家子”,属于“越有越抠”那一类。人生格言是“我的钱只有我的老婆能用”,外人想吃他一根冰棍都不容易。小时候他对孟想也很悭吝,但从高中开始突然翻然转变,送礼请客处处豪气,逢年过节还不忘发红包,全是666、888、999这样的吉利数字。

孟想曾怀疑这基佬是不是对自己有不轨企图,后来确认自己想多了,可又找不到别的理由解释他另眼相待的原因,最后强行得出结论:熊胖是真拿他当哥们才会破格善待。

俗话说“朋友交谊,事在双方”,做人要将心比心,不能把别人的仗义当成依赖取巧占便宜的捷径,这是孟想的家训,也是他处事的原则,是以处境再艰难,也不能收这十万円的援助金。

“算了,我自己还可以解决,明天去找学校求下情,可能还拖得到两个月。”

“再拖得久最终还是要还的嘛,不然我再给你想个办法。”

“啥子办法?”

“我跟你说过的嘛,我上回在东京认到一个有钱的御姐,最喜欢搞中国男的。前天她又在喊我介绍男朋友,那婆娘出手大方得很,一耍朋友就发副卡,账单几百万几百万的签。我看到过她前两个男朋友,都长得怂眉怂眼矮矬矬的,简直跟你比不得,我估计她看到你口水都要滴到胸坎上,你不妨跟她勾兑两个月,编到她帮你把学费缴清了就脱手。”

这主意如同在三伏天里放了一星期的皮蛋瘦肉粥,馊得有盐有味。

孟想勃然大怒:“你想喊老子当鸭子唆?滚你妈的个脚!”

熊胖连忙劝解:“哎呀,你娃儿就是想不通,那个鬼妹儿不光是个富婆,人材也好,高高瘦瘦漂漂亮亮的,本来多的是有钱男的追求,不晓得脑壳头是不是有包,就喜欢包养中国男的。找到她纯粹是耍,又不用谈感情,就当是嫖高级鸡,还可以倒拿钱,哪点不好嘛。”

“好锤子!熊瘟丧,老子给你说哈,老子再穷也穷得有骨气,不得干那些污猫糟狗的事,再跟老子打胡乱说,老子从此以后不得甩视你!”

孟想激怒下爆发怒吼,忘记此刻夜深人静,也忘记老旧的日式小楼隔音效果奇差。吼声尚在壁间回荡,楼下一个凄厉的尖叫声接力般穿透楼板窗户,在阒静的小街上呼啸盘旋,惊飞附近栖息的鸦群。

那变调的嘶吼里夹杂着哭喊谩骂,孟想识得那声音,是房东家备考的长子,听他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骂着“该死的中国人”、“把他们全杀光”,情绪已极端失控,而失控的原因孟想也猜着了。

众矢之的的危机感瀑布似的砸向头顶,他惶悚呆怔,眼看着又一个险情拖着臃肿的身躯一步步朝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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