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难得周焱不计前嫌,又有这份‘血缘’关系在,萧泽怎么会不领情。
更何况,他跟葛丞相也是有仇的,如今皇帝打算收拾那帮子文臣,正中他的下怀。君臣密谋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日光昏暗,萧泽才离宫。
谢江轻声道:“陛下,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他点了点头,手指轻动,还在翻阅那一叠厚厚的罪证。谢江知他晚膳一向吃的潦草,便朝外拍了拍手。不多时,宫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整齐地跪在一侧。周焱抬眼一望,谢江便命她们打开食盒,皇帝的眼神在哪里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便将那道菜呈上小案。
恰是这个时候,内侍来报:“陛下,钦天监主薄宗越求见。”
“宗越?他来的倒是时候。”周焱正想召见他,宗越便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待宗越行礼后,他笑着道:“先生可用过晚膳了?”
“没有。若是陛下赐膳,臣不胜感激。”宗越闻着满殿的香味,大咧咧道。周焱一笑,谢江便令宫人布置席座,赐用晚膳。
他本是个山野闲人,用膳倒是规规矩矩。周焱见他用膳时倒有几分皇家的习惯,不禁道:“先生儿时都在家里吃些什么?”
宗越道:“不过是些农家吃食,偶有山间野味,哪里能及上宫里的御膳?只是归去道人时常提点我们,才能在陛下面前不曾失仪。”
“归去道人?”他慢悠悠念了遍这个名字,大约知道宗越所指的是何人。周焱从未见过白后,说不清对她该是敬畏还是恨,先帝的那些后宫往事,都随着当事人的离世而灰飞烟灭。而他的头上还顶着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私生子身份,心里时不时会想起,有如一根尖刺。
他忍不住问:“归去道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对于我们,是长辈了。”宗越笑了笑,道:“她日日都在三清前打坐,极少跟我们说话……大约是个既冷清又慈祥的人,那个时候,两位公主还小,整日都在外面疯跑……”
他津津有味说起了往事,周焱不觉放下杂念,静静地听着他讲。周焱虽然重用宗越,但内心极为提防他。此人虽然聪明绝伦,但是油尖嘴滑,不堪大用。故而他给宗越安排了一个玄乎的职位,并不让他真正上朝堂。
只是今日听他用极熟稔的口气谈起和小叶子的往事,周焱才惊觉,他从未想过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关系。会有么?他仔细地观察着宗越的神情,似有似无,说起小叶子,像是邻家哥哥一直在呵护邻家妹妹……
假如把小叶子嫁给他?
周焱皱了皱眉,他不知自己脑海里为何飘过这个念头。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宗越的絮叨。“先不说这个了,”周焱摆了摆手,道:“眼下有件要紧的事,关乎整个国家的存亡……”
葛丞相倒台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成千上万的锦衣卫密密麻麻地包围住葛丞相的府邸,为首的正是李煦和萧泽。全城戒备森严,无数个小分队同时行动,揪住了葛丞相的一帮党羽。晨风微寒,葛丞相身着薄裳,头上套着笨重的铜枷锁,从府中走出来一脚不稳,踉跄着倒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他伸出干枯的手,按住石板嘶吼:“老夫要面见圣上!葛家三代贤良,哪里容得你们信口喷人!你们这帮贼子,不得好死!”
萧泽视而不见,冷静地命令锦衣卫封掉葛府,将老少妇孺集中到一起。李煦到底同葛丞相有点故交,只能苦笑着劝他:“老丞相,您省点力气,回头跟大理寺监说去吧!晚辈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说什么?”他两眼喷火,怒道:“老夫的罪名又是什么?”
李煦叹了口气,转过身,示意左右将葛丞相‘请上’囚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低劝了一句:“陛下还在气头上,如今贤妃娘娘临盆在即,您老还有时间。”
起码在他看来,为了安抚贤妃的心绪,葛丞相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葛丞相仰望苍天,癫狂一笑。宫里有贤妃又如何?宫里杀母夺子的事情多了去!何况李家还有个无子的皇后。他狠狠地呸了一口,道:“滚!”
李煦见他不识好歹,摸了摸鼻子,自个儿走了。萧泽在前堂里指挥众人检抄葛家,他唯恐自己做多了惹得旁人闲话,便乐得撒手不管。踱入后院,见锦衣卫正将哭哭啼啼的妇孺赶到一个房间里,他负手看着。
一个四五岁的女童脚步不稳地走着,忽然停下身来,回头直勾勾地望着站在一旁的李煦,极其幽怨。
旁边的婆子唯恐她坏了事,忙拉着她,好声劝道:“七姑娘,走啦!别看了……”
“坏人!”她望着李煦,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李煦脸黑了黑,他并不愿意和一个小女孩计较。那女孩还在望着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
他皱了皱眉,这孩子是不是被吓傻了?
李煦只来得及这么想,下一秒,他的后腿一阵剧痛,一只疯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冲着他又抓又咬。
京都几日惊变,早已传遍了后宫上下,惟独贤妃不知。
即将临盆,贤妃轻易不再出宫门,整日在宫中安胎。虽然皇帝不怎么来瞧她,贤妃也不指望他了。这几日她总觉得眼皮子在跳,宫人内侍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了她似的。
就连几个交好的嫔妃也不来探望她了。今日午后阳光甚好,贤妃闲来无事,便扶着腰慢慢向外走,也没走远,只是在自己宫的庭院里遛弯。春风煦煦,她顺着风听见墙外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那小内侍道:“听说了没,广陵县主的婚期又要耽搁了,李将军这一倒,怕是三四个月不能养好。”
“是么?”小宫女惊奇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被狗咬了呢?”
“哎呀,谁知道他家有那么一条疯狗,还只听那七姑娘的话。”内侍道:“啧啧,这里靠近贤妃娘娘的寝宫,咱到那边去说。”
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贤妃疑上心头。李煦被狗咬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回过头,看着侍女小心谨慎的样子,用手轻轻摸着肚子,又往前走。没走几步,她又停下脚步,道:“臻儿,你老实跟我说,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
臻儿是她的娘家陪嫁丫鬟,闻言只是颤颤低头,道:“奴婢整日陪在娘娘身边,并没有什么事。”
“怎么会没事,你们都当我眼瞎了,耳聋了不成!”贤妃厉声道,用手捏住了臻儿尖尖的下巴,逼迫着她抬头:“七姑娘?难道是本宫的七妹么?她一直就爱养狗……李煦为何去本宫的家里了?你们都哑了?”
尾随着她的宫人内侍齐刷刷跪了一地,臻儿的眼里涌出泪水,她呜咽着劝道:“娘娘,别问了……您养好了身子,生下一个小皇子,比什么都重要……”
贤妃冷冷道:“说!”
“陛、陛下前几日派人检抄了府上……”
她眼前一晕眩,身下一阵剧痛。
消息传入周焱耳中的时候,他正和白霁谈话。
两个人算起来年龄相仿,只是周焱生长在后宫,自幼老成。白霁倒也不拘束,天南海北侃侃而谈,连沅叶都插不进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他喝茶,沅叶抱怨道:“本想带你来展示一下你的才学,这下好了,没用的说了一堆。”
“皇姐这话就不对了,”周焱悠然笑道:“白霁颇有几分你之前的模样。初看他的时候,朕还以为……”
谢江匆匆入殿,奏道:“陛下,急事容禀。”
自从昨日将老丞相定罪论斩,周焱的心情十分愉悦,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便不急不缓地抬了抬手,笑道:“什么急事?”
“贤妃娘娘受了惊吓,动了胎气……”
“哦。谁跟她说的?”
周围的气氛骤然冷下。感受得到皇帝隐藏的怒气,谢江从容道:“回禀陛下,原是贤妃娘娘在宫内走动,听到了墙外有人闲聊李将军一事。然后娘娘逼问宫人,才引发了胎气。那闲聊李将军的人已经拿到,是师妃娘娘宫里的人。”
他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倒免去了周焱的追问。他冷哼一声,道:“师妃真是替朕操心啊……”
周焱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丝毫没有去探望贤妃的意思。沅叶同白霁对视一眼,也都沉默地坐着。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从贤妃宫里传来喜闻:贤妃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他终于抬起眼来,不冷不热道:“哦,那就让贤妃好生养着吧。”
沅叶道:“陛下难道不去瞧一瞧小公主?”
“不就是个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他莫名的烦躁,呛了沅叶一句,自个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起身道:“不早了,皇姐早点回府吧。”
“是,陛下。”
沅叶无法,只得带了白霁先行离去。出了宫门,白霁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道:“二姐发现了没,他病得不清?”
“偶感风寒而已,没那么严重吧。”沅叶满不在乎道:“他的性子我知道,这点小病还要关怀,纯粹闲的没事找事。”
“不,你看他脸色,虽然我摸不到脉象,不过也差不多了。”白霁道:“一看就是多年隐疾。若是能弄到药渣或者方子,我大约能搞清楚……”
沅叶知他虽然年少,但是深谙医术。见白霁如此郑重,她也凝了凝眉:“果真如此么?”
白霁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