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并没有胆子跟上来。
就自家老哥那有贼心没贼胆的怂样,萧沅叶一清二楚。她打着哈欠阖上门,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荷色襦裙,双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细纱绣纹,最后毅然决然地丢了回去。
再过两三年……怕是越来越瞒不过外人了。
翌日卯时,萧沅叶准时去东厂报道。
萧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任东厂督公,一路走来,凡是见到萧沅叶腰间所别腰牌的,无不客客气气。东厂虽由太监掌控,但其属官、司房等则是由锦衣卫拨给,皆是器宇轩昂的阳刚男儿。
掌刑、理刑二司在东厂的牢狱之内,走进去阴气森森。东厂的牢狱和别处不同,专门建在地下,顺着冰凉石阶往下走,每隔十米,石壁上悬挂着一具火把。理刑司位于牢狱的最东头,里面只有一张木桌,旁边摆满了推挤如山的案宗。
她的直属上司李煦还没有来,萧沅叶决定去别处看看。
东厂监狱的构造十分独特,像是一个四方广场,审问室设在最中央。换句话说,四面的犯人都能透过铁窗看到用刑现场,清楚地听到犯人传来的惨叫。因为来的略早些,厂卫正在洗刷那些乌黑的刑具,水色暗红,略有些腥味。
常见的刑具有火盆铁棍等,见厂卫正在洗刷着一个铁刷子,她问:“这个是做什么的?”
“是给人犯们梳洗。”旁边一个白面太监微笑道。
“你们行刑前还要梳洗?”她觉得十分奇怪。
那太监咯咯笑了:“二公子,谁有闲心给他们真的梳洗呢?这个是用来刮下他们身上的皮肉,一层一层,所以叫梳洗……梳洗之前,还要先拔下他们的衣服,用开水滚烫几遍,就跟杀猪去毛似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萧沅叶隐隐有些反胃。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今早吃饭的时候,萧泽劝她最好还是少吃一点。她硬着头皮去看那些挂在石壁上的铁链,其中一条铁链上还挂着一个人,据那太监说,那是个塞满稻草的人皮……
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刑具,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使用方法。
她正看着,身后传来一个阴沉不悦的声音:“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萧沅叶转过头去。
她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堂堂七尺有余,英气勃发。他的面色微黑,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双目流露出的慑人的精光。他腰别绣春刀,脚踏皂靴,不难让人猜到他的真实身份。
旁边的太监弯着腰笑道:“李大人,这位是督公家的二公子……”
男子面无表情道:“萧沅叶?”
她知道这就是李煦,目前自己的直属上司,忙行礼道:“是,见过李大人。”
见她身量娇小,容颜俏丽如少女,李煦想起昨日公主大婚上的传闻。看着这么娇弱,也不知道能不能顶用。他不满地打量着萧沅叶,冷声道:“跟我走!”
萧沅叶连忙跟上。
一同回到理刑司的石室里,李煦指着堆积如山的案卷,道:“你最近就把这些案宗全都整理出来,别的不用你管。”
“多长期限?”
李煦随口道:“十日以内!”他微微冷笑,“若是办不好,看你这体力也做不了别的,你就去临刑的地方烧热水吧。”
“……”
这个李煦,果然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沅叶非常地忙。
她将那些案宗分别作了归类,然后定制了几具书架,将案宗分别摆到上面。她还要编写一个案宗名册,用簪花小楷规规矩矩地编写在案。这历任的理刑百户是有多么粗糙混账,这些案宗竟然连一个编号也没有。
东厂接手的案件非常复杂,大多是谋逆案。也许是权责不明的缘故,这里还五花八门有一些盗墓案,京都碎尸案,连环杀人案等等。
另外东厂还监管全国官员的私人动态,这些信息掌管在萧公公手里,就连锦衣卫中的掌刑千户也是不能接触得到。
唯一的优点是,这里离临刑处较远,阴冷清净,听不见那边的凄厉叫喊。
一直到第十日,萧沅叶捏着自己的酸肩,将李煦请来检查工作。见到焕然一新的理刑司,他愣愣的差点没认出来。
萧沅叶提醒他:“李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提点的?”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看着萧沅叶半天,大概是需要时间想想接下来怎么整她,李煦讪讪道:“辛苦了,你先回家歇两天……”
近日萧沅叶早出晚归,不曾留意家中动向。
她得了两日休沐,及早的回到了家中。见萧公、哥哥都未曾归来,先除去公服,换上松散舒适的长袍,将长发解开披在肩后。她半坐半躺在软榻上,正逢初春时节,廊外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一簇簇粉色花朵绽放在枝头,照映出满园□□。
萧家唯有一处怡园,便是萧沅叶的住处。她一向喜爱清净,怡园里唯有两个贴身侍奉她的丫鬟,寻常进进出出的,也就只有哥哥了。每日清晨会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来打扫一下园子里的枯叶,除此再无旁人。
大丫鬟桃叶端来一杯茶,白净剔透的玉石杯里,晕染着淡淡的绿。她嗯了一声,抿了口茶水,茉莉清香溢满口中。几朵淡粉色的花瓣随着微风,轻轻晃晃地落到了她的发间,沾满墨香的书卷上。
冷不丁,她听到园子里传来肆意的欢笑声,以及混乱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两位姨娘,再往前,可就是二公子的住处了……”
看管园子西门的婆子拦不住这两位得宠的丽人,一路上尾随她们游览园子,看她们拈花折柳,心里只能暗暗叫苦。眼看两位姨娘踏过玉钩桥,前面是大簇大簇的桃花,急急忙忙的拦了上来。
她们被打断了游兴,好生不悦。
其中一位身量略高些,生得肤白貌美,美眸顾盼时风流万千。她内穿大红牡丹胸衣,下束金丝边石榴裙,外披一件逶迤拖地的浅色纱衣。她微微抬起下巴,有些恼怒:“一路上就见到你败兴,二公子又如何?这园子还不都是萧公的?”
婆子陪笑道:“话虽这么说,可二公子素来喜爱清静,寻常外人都是进不来的……”
“这园子——”她正想再说什么,身旁的丽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柔柔地笑道:“哎呀,莹姐姐,我们到底是萧公的姬妾,总要跟二公子避嫌。只是我听说,二公子如今在东厂,这个时候想必是不在家中的,就让我们逛逛如何?”
说话的丽人挽着飞仙髻,上面斜斜插着一根珍珠步摇。生得纤细柔美。她身着荷色百褶裙,裙裾上绣着青荷,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柔亲切。
婆子一时无言以对,这两位都是得宠的妻妾,能说什么?婆子正愣着,她们嬉笑着互相推搡,手勾手肩叠肩,拎起裙子就跑远了。
那略高的名唤玉莹,她跑的香汗淋漓,勾着另一位丽人的手笑道:“还真亏了是你,这么巧舌如簧!难怪他在我这里都忘不掉你,作弄什么花招的时候,总要说一句,禾儿当时是这么那么的……”
柳禾微微红了脸,嗔道:“到底是你大胆,不见他更喜欢你。”
玉莹伸手去折那枝头上的桃花,拿在手里,扬起唇角:“可不是,他到底更喜欢我一些。你总是放不开,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儿,没有家世没有兄弟姊妹依靠,能够凭借的不过是好颜色,不过灿烂开几年,跟谁不一样……”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柳禾咬着唇道。
她笑了声没有答话,拉住柳禾的手,拨开重重桃枝。荡漾着醉人春意的桃花林下,她看到一位极年轻的公子哥儿,身着宽大飘逸的白衣,袖口绣着银丝祥云,长长的青丝被微风吹得飘散开来,高贵清雅,秀美的像个姑娘。
玉莹倒吸了口冷气,喃喃道:“他是谁?”
桃花林下,萧沅叶拱了拱手,语气平稳如常:“萧二见过两位姨娘。”
柳禾回过神来,拉了拉玉莹,勉强维持住平定之色,抬起手:“嗯,二公子有礼了。”
“不知两位姨娘在逛园子,萧二今日回来得略早些。”她冷淡淡看着二女身后跟着的一长串丫鬟婆子,抬脚道:“两位姨娘慢逛,萧二先出去了。”
“不不不,本是我们不知道二公子在家,所以贸然闯进了。”玉莹急忙道:“我们这就走,还请公子恕罪。”
萧沅叶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目送她们走远。
她忽然眼见发现,被踩踏的凌乱的青草地上,除了点点粉色花瓣,不知道是谁,还遗留了一条纯色的丝帕。
“桃叶,抓紧把这个丝帕给烧了!”她眼皮子一跳,厉声道。
桃叶从廊子里转出身来,捡起丝帕,看了看道:“难不成是刚刚的两位姨娘,或者是他们的丫鬟落下的?还是要送回去好。这帕上什么都没绣,真是奇怪。”
“横也丝来竖也丝,桃叶,你傻呀。”萧沅叶点了点她的额头,皱眉道:“虽然他知道我不可能和他的姬妾发生什么,但就怕外人嘴碎……传出点什么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