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在江南繁衍数代,人丁兴旺,老宅自然占地不小。
原招待女客,应该派一乘小轿送到后院才算礼貌。但美娘来得突然,虞家毫无防备,要通传应对,便只得装傻,让那位虞家小爷,虞明诚陪她一路走了进去。
好在美娘并不娇弱,且她正需产后恢复身材,也愿意欣赏一下江南园林的不同。便走了一柱香的工夫,仍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半分疲态。
虞明诚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
要是自家那些姐妹,早娇滴滴的各种抱怨起来了。
偏美娘半点没有,还对宅院的布局讲究颇有兴致。这等无关紧要的话题,虞明诚自然也聊得很是轻松愉快。
只不知美娘因此,已对虞家上下,有了初步的探究。
好比这虞明诚,大概就属于在家中干活不少,却不大得志的。
等终于到了虞太夫人养老的院落,美娘对这位老太太在家中的地位,先有个预估。
要说太夫人住的院子很不错,屋舍应该是刚刚翻修过,漆俱是新上的。
院中花木葱笼,一路都用高低花架摆着菊花盆景,错落别致,喜庆风雅。
只是,离主院,或者说,离所有人都略远。
正如这满院子的菊花,开在百花渐渐凋零的季节,透着一股子凄清。
她家可不是这样,秋大姑和葛大娘二人住的,才是府中心。
美娘要次一等,但离秋大姑的院落极近。
上官先生虽另起一院,关门可落锁,以防男女之嫌,但也不远。
这就让一家人,可以很容易的走动交流,到哪里都是抬脚就到。
就算成婚后殿下住了进来,也从来没提,要另修个大院子去住。
倒是徐贤妃来时,唧歪了几句。
嫌弃林府房子小,宁可空那么大地盘去种菜养熊猫,也不多盖几间大屋,给她和她孙女住。
当时殿下就给驳了回去。
要那么大屋干吗?
想大屋回汉王府去呀!爱住几间住几间,一个王府都给你。
他还夸美娘会布局,房子不大,一家人住得紧凑,才显亲热。反正他是爱住的,也不觉得他女儿住不下。
所以美娘是极不喜欢虞家这格局的。
表面上看,是给太夫人修了一个清清静静,颐养天年之所。可没人来时,不也是个孤单寂寞冷冷清清的养老所?
瞧这一路上的石涌路,扫得干干净净,半点杂草都看不见,却并没有磨得特别圆润光滑。哪象林府,这才住了几年工夫呀,几条相连路上的小石子,都磨得油光放亮。
每逢雨雪,美娘还得格外交待人勤快打扫,不要让老人滑倒。
一路迎进厅堂,美娘抬眼,就见着几案上最显眼处,摆的那盆绿牡丹了,十分精神好看。
而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老妇人,穿着件枣红色百寿团花衣裳,已是满头鬓发如雪。
但因肤色较白,皱纹倒是没想象那么多。且老夫人虽瞧着略严厉些,但一双眼睛并不昏花,反透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清静明朗,让人心生好感。
而她身后纱帘处,插金戴玉,隐隐绰绰挤了满屋子的女子,香风各异。
美娘恍若未闻,只含笑快步上前,端端正正给老夫人福一大礼,恭贺她的九十大寿,然后就开始夸老太太有福气。
“……从前总听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瞧着太夫人,才知道作何道理。也只有太夫人这样的精神气度,方配得起这样绿牡丹。显得卓而群芳,岁寒而知松柏劲。”
美娘出身市井,打小学的就是要看人眼色,讨人喜欢。后头读了书,更是功力大增。
且她有个天底下,十分傲娇,又有些小心眼的师父秋大姑。所以这样风雅别致,又能讨好卖乖的话,她可是准备了一套一套,专拿来哄大姑高兴。
如今只不过拿出三成功力,便哄得端庄严肃的虞太夫人也忍俊不禁。
“你这丫头好会说话。只我多大岁数了?还美人呢,这哄得也太没边了。要不是这盆绿牡丹,是石家小子养了三年才得。我非剪一朵下来给你插上,好堵上你这巧嘴不可。”
石九郎?
肯将精心养了三年的花,送给一个在家中备受冷落的孀居老太太,足见孝顺仁厚。
美娘心中对此人有了几分好感,面上却只抚着胸口说笑,“亏得如此。否则我若顶着这朵绿牡丹出去,可是要笑死人了。”
虞太夫人自然好奇,“为何?”
美娘拈起腰间细细红丝绦,未语先笑,“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虞太夫人一怔,随即指着美娘,捧腹大笑。
这首《如梦令》写的是雨打海棠,恰美娘今日只有丝绦和鞋尖露出一点红意,跟碗大的绿菊相比,自然是绿肥红瘦。
她这是自比为被雨打蔫的海棠,博人一笑而已。
自丈夫过世,虞太夫人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忍不住接嘴,说起俏皮话。
“那照这么说,我就是白毛浮绿水,一只老白鹅了?”
美娘指着她的枣红衣裳,抿嘴笑道,“您是千里莺啼绿映红。”
虞太夫人笑意更甚,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意。
这诗全文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写的正是江南春景。
而用在此时此地,恰恰合了虞太夫人的处境。
表面上看,千里莺啼,儿孙满堂,如绿映红的煊煊赫赫。
而水村山郭,却指她隐居一角,淡然避世。
后两句更是含蓄点出自虞老太师过世后,她亦是盛景难再,只剩追思了。
但通篇没有嘲笑,没有同情,就这么平平常常的一说,反倒是最让人好接受的。
所以虞太夫人是真心觉得,光凭这几句诗词透出来的功底,美娘就不比任何世家小姐逊色了。
如此蕙质兰心,连她这样人人不喜亲近的寡老婆子,都觉得初次见面,便如沐春风。
不愧是上官令的关门三弟子之一,也难怪汉王殿下会倾情于她。
可帘后有人却不以为然,轻嗤出声,“当是击鼓行令么,卖弄什么?正经连份寿礼也没拿出来呢,难道就这么空着手背几句诗词,便当作拜寿了?”
正是石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