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皇雪山绵延万里,每至冷暖更替的时节,山上冰雪消融所化成的水便会汇成细流,滋养山下的土地。雪山主峰高耸入云,鹰枭难渡。积香洞门前多了一座冰砌的大屋,阳光透过冰雕的屋顶照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个闪耀的光点,连成了整齐的文字。白衣少女坐在一把摇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神情惬意之极。另外一个身穿水蓝长裙的女子蹲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把链刀,顺着光影文字的的笔画,徐徐的描刻着。白衣少女蓦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地上的女子看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张口轻轻一吹,一片晶莹的雪花如风中落叶一般的飘到蓝衣女子面前。蓝衣女子抬头看了看,但旋即又低下了头,继续描刻。白衣少女咦了一声,百试不爽的招式在今天竟然失灵了,但她一直是个执着的人,不,是个执着的妖,她一直乐此不疲的逗弄那个少主带回来的傻傻的姑娘。一计不成她就又变了个花样,伸手从墙壁上扣下了一小块冰,放在掌心,又是轻轻的吹了口气,冰块破裂,从里面飞出了一只漂亮的冰蝴蝶,活灵活现,扑簌着两对精巧的小翅膀飞到蓝衣女子的面前,并随着雪姬的手指在她面前上下飞舞,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尽管她在之前已经吃过太多的暗亏。她开始追逐着那只漂亮蝴蝶满屋子乱跑,之前地上刻画的那些文字被踩得乱七八糟。冰屋的门突然被打开,雪姬停住了手,那只冰雪做的蝴蝶也在一瞬间消散开。
“你是不是又在逗她了?”进来的青衣男子冷冷的说。雪姬吐了吐舌头,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制约她这位妖王的话,那无疑就是眼前的这位曾经的人皇,也是万里桑皇山的主人。
蓝衣女子在冰蝴蝶消失的一瞬间有些失神,呆呆的望着化开的冰屑好一阵子,直到它们完全消失,而当她注意到地上被自己踩坏的刻文时,两行泪水又无声无息的滑落。
“主人你看,她又哭了。”雪姬说。
“被你这么耍弄,她不哭才怪。”青年赶忙走过去,伸手扶起了她,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而她的神情却是漠然。大悲无泪,大泣无声,弑神诀下,她忘却了一切。冰屋顶上镂刻的文章本是彼时人皇用于封印邪神的一篇镇魔咒,她忘记了所有,却记住了他用过的一篇咒语,只因在那时候,她第一次感觉即将失去他,锥心般的痛苦把火一样的文字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她的灵魂深处,所以,当见到她在雪地上划出第一个咒语文字的时候,他便为她造了这座屋子。三年过去了,她已经把那篇文章誊刻了无数遍,却依旧没有恢复一点意识,她认得的,只是那篇生涩难懂的咒语。
“芸荩,你看看我。”他说,而她在和他对视一眼后就已然别过了头,除了屋顶那些文字和雪姬的小把戏之外,她对其他的任何东都没什么兴趣。
“主人。”雪姬在一旁小声的提醒,伏夕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力气似乎是有些大了,怕是有些弄疼她了,他松开了她的肩膀,任由她重新蹲在地上刻划着。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泪水,纵然是被奉为天命人皇,五族天子又能如何,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没能保护周全。
外面传来了火凤鸟清脆的啼鸣,凤鸟落下,带起了一阵飘雪,谛音的坐骑,是唯一能飞跃桑皇雪山主峰并栖落于上的飞禽,雪姬出去,把她迎了进来。作为掌管天下的女君,她本是琐事缠身,却不时亲自来到兄长的居所。
除下了身上的狐裘披风,谛音说:“还是王兄惬意,身居在这雪山圣境,自在悠然,让人好生羡慕。”伏夕没有接她的话,他向来不喜欢与人斗嘴。察觉到他脸色不对,谛音也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说:“前些日子鬼族的白影帝尊差人送过来了一颗产于西境冰藏海中的鲛珠,是旷世奇宝,最是静心安神,小妹特地带来,希望能对姐姐的恢复有所帮助。”
“是她亲自送往陈仓城的吧?”伏夕问,“她不让你告诉我,对吗?”
谛音笑了笑:“王兄圣断,只是她也是一番好意,我们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伏夕叹了口气,说:“东西我收下了,回去转告鬼族帝尊她的心意愚兄也领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也不好驳了她一国之主的颜面,只是当今天下虽大局已定,但仍有不肯臣服的夷族暗中蠢蠢欲动,妹妹你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以后,这桑皇山还是少来为妙,莫要让人觉得你胸怀的韬略都是出自我手。还有,应对那些夷邦切记要恪守攻心之本,万不可恃强凌弱,煦阳古迹就是我族的教训。”谛音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兄长的每句话都是良言,只是她对此却有着自己的见解。起身说:“王兄,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厌烦我才叫我少来,我治理人族已有二十年年,治理这整个天下也有十个年头,军政大令尽决于我,先不说人族中不会有人敢反我,就算是有,小妹也有办法能提前察知。我到这桑皇山上来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向天下人宣告,昔年的人皇就避世在此,王兄你虽然不理政事,但余威犹在,光凭这一点,就足以慑服那些蠢动的夷族。”
“第二呢?”
“第二便是出于私心了,我只是单纯的想和王兄你多见面而已。”谛音笑着说。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雪姬已经把芸荩领了出去,雪姬虽然性子有些古怪,但做起事来却滴水不漏。多年来她一直想用刺激的办法来帮芸荩恢复神智,并且为此孜孜不倦的努力着,这一点伏夕也是非常了解,所以他才不没有怪雪姬一直在故意耍弄她,但他也不赞成,概因雪姬之前想出的点子有些过激,比如,把芸荩冰封一段时间试试,或者用法术造一个幻境,让她进去之类。伏夕多年来则是致力于研制各种药方,想以温和的药剂助她慢慢恢复。
“以后,草药也不必按时送来了。”伏夕说,他现在已然连最保守的办法都想放弃了,她是他的所爱,不是试药的罐子。
“可芸荩姐姐的病怎么办?”谛音问。
“她本就无病,有病的人是我。”伏夕说完,缓缓的踱步离开,空荡荡的屋子里惟剩谛音一人,她发现,兄长似乎老得很快。她出到外面,碧空万里如洗,桑皇山上的气息纯净得令人陶醉。
太平天下来得着实不易,其中牺牲最大的便是她的王兄,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龙国剑姬对他说了一番左右天下大势的话,使得人皇一改既定的进军方略。剑姬带来的消息敖堇川在鬼族苦隅城遭遇了有力的阻击,守将据险关坚守不出,以至于苦隅城久攻不下,龙国军队在鬼族境内纵深千里,军需供给已然出现了困难,而鬼国显然又把苦隅城当作了最后一道防线,因为在苦隅城后方直至鬼国帝都再无险关可以扼守。鬼族派出了月和殿和晟曦苑的大部分法师,在苦隅城布置了强大的法术阵,城中的守将正是先前因战败被流放的莫煜笙,鬼族将一个弃帅再度升用的目的就是为了昭示其抵抗到底的决心。对于莫煜笙的才华伏夕是非常认可的,他确实有为将者该有的优点,处事不惊,多谋善断。另外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是灵族境内的那支人数不下百万的军队也已然有所行动,兵锋直指苦隅城,而且据郦影漪说敖堇川并未与灵族达成任何协定,所以那支灵族军对龙国来说是敌非友,伏夕并没有怀疑她的话,他揣度以敖堇川的性子,应该不屑于同有畏战之名的灵族结盟。他连夜派出了数十名鹰隼飞骑,而探得的结果都确实同剑姬所说的一样。一举战胜龙国的大好机会出现了,并且稍纵即逝,他当即下令全军即刻掉转方向,与巫军会合,因为正如郦影漪所说,单凭巫族军队根本无法抵挡回撤的龙族军主力。
纵横千里的渭野成了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大的战场,敖堇川在回军途中恰好遭遇了旸枢率领的巫军,为了防止巫军伤亡,伏夕曾经派出信使告诫旸枢后撤,与圣殿军会师后再与龙国军队交战。而旸枢根本没有听他劝告退守,就在先前定好的防线上阻敌,结果可想而知,巫军连连溃败。如果旸枢一败涂地,敖堇川再胜了圣殿军撤回国内的话,巫族与人族都少不了一场灭族绝种的横祸,伏夕果断下令分两路进攻龙族军队的侧翼,战斗直打到日落黄昏后才休止,战场上陈尸遍地。
旸枢亲自到圣殿军大营中把巫军的调度权交给了伏夕。“剩下的这些士兵你可以随意指派,他们打仗都是好手,有我在,也没有人敢不服你,但有一点,我的目标只有敖裂云一人,在战场上见到他以后,为了杀掉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若我战死,你可把巫族军权交还给连坼,他将巫王的继任者。”旸枢对他说。
圣殿军的战力进一步得到了提升,伏夕决定趁夜袭营,由圣殿军鹰隼飞骑作为先锋,龙国军队苦战日久已然是人困马乏,伏夕的目的就是不给敖堇川喘息的机会,灵族军队在进入鬼国后已经朝渭野进发,围歼龙国军队的时机将随后到来,而龙国也似乎是防备了这一点,守备严整毫无松懈。
在观察了龙国布防的营盘堡垒之后,伏夕认定单凭圣殿军一己之力短时间内还无法将树大根深的龙国连根拔起,他必须要等待一个机会,那就是那支人数超过百万的灵族军队。一旦对龙国军队形成合围那么机会就来了,他要做的,就是阻击敖堇川回撤,而发动夜袭的目的也在于此。加之旸枢又在参加夜袭的时候负了伤,他对龙国的仇恨可谓深重似海,身为一族之主却屡屡带头冲锋,双方罢手的时候他已然身中数十箭,若不是巫族人的体质太过强悍,恐怕他已经死了不止一次。奇怪的是双方两次交兵敖堇川都没有露面,他似乎是知道了,一心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旸枢一个,若是他出现在战场伏夕定然会看准机会力争一举将他击杀,国君一死,龙国就会兵败如山倒。
在与龙国军队对垒了十天后,机会终于被伏夕等来了,灵族军果真是朝着龙国来的,其中一部分还是由燕苍悷率领的鬼族,再加上鬼族后续的人马,现在龙国要面对的是四倍于自己的敌人。根据线报燕苍悷当初离开便是算准了鬼巫联军与龙国在红砂谷交战的结果,他是为了给鬼国留下一丝希望。而这个说法在伏夕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无论燕苍悷离开真正原因是什么,在这个非常时期鬼族的国君都不会计较过往之罪。另外燕苍悷其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一副沉稳的做派,也确实有些本事,但伏夕觉得他实则心机不纯,一个人如果过于冷漠不是艺高压重就是故作深沉,他当初一走了之决计不是为了鬼族着想。依鬼族掌权者的性情绝对不会不把握眼前的机会,因为一旦苦隅城破,鬼族阖族都会向一千年的人族一样,沦为奴仆。而不管灵族军和燕苍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的到来对圣殿军来说都是个好事情,有着共同的敌人即可为友,援引一切可以利用的助力正合用兵之道,并且此时圣殿军阵营里还有一个作为联合使者非常合适的人选——夜怜儿。
对于夜怜儿的突然到来,伏夕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他在离开桑皇山之前便把此去的目的告知了她,而自己经久未归,她自然是放心不下。积香洞虽然地处偏远,消息闭塞,但那只是妖尊隐居避世不愿涉足罢了,若想探听任何消息,她只需知会雪姬一声即可,随意派出几个能飞善跑的小妖便能把事情办妥,况且此时的大陆已经是遍地狼烟,人族圣殿军时隔千年重现于世,这个消息,不可谓不轰动。设身一想,夜怜儿也不会安心的呆在桑皇山上。而由她作为使者带回的消息也是喜忧参半,灵族君统帅隐嶅虽然没有明确答应同圣殿军联合,但也算默许了,并把进攻的时间告诉了她。世事如棋,落子无悔,不可一世的龙族终于败在了自大上,面对数倍与己方的敌人龙族战士竟然毫不怯战,在背腹受敌的情况下,仍旧是一味抵抗,没有一人投降,龙国虽然又从国内调配了援军,但终究是鞭长莫及。
是时渭野的风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苍凉清瑟,鲜血染就了天地间的一片赤红,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喊杀声没有一刻停止,龙族最后一张底牌是修习亡灵法术的魔龙法师。亡灵法术本就是触犯禁忌,亡者当得安息,各国均有明令禁止修习任何亡灵法术。龙国极力标榜自己是王道乐土****上国,实则却暗自准许国中有人修习亡灵术。魔龙法师出现在战场上时,霎时间阴风骤起,鬼哭狼嚎,无数已经死去的战士的灵魂被抽去,重生为亡灵士兵,虽然没有实体,但手里的兵刃都是真家伙,加上很难被寻常的战士杀死,所以龙国军队的战力又徒增了数倍,伏夕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龙国士兵那样不顾性命。他一直身在人皇的大禱旗下,目的就是引敖堇川现身,在战场上,他从不怕任何对手,他知道,此种情况下,敖堇川定然不会再继续龟缩下去。黄金战车上,一身浑金盔甲的君主终于现身了。旸枢在看见他以后仿佛是饥饿的野兽看到了猎物一般,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一般格外渗人。震地巨兕长吼连连,旸枢入阵,确如一只困笼之兽挣脱了束缚,一柄开山大斧舞动起来,直奔敖堇川所在的战车上,无人能阻其锋芒。这四夷族中,伏夕最欣赏的就是巫族,上至君主下至庶民活得都是坦坦荡荡,怨憎分明,敢爱敢恨。
旸枢与敖堇川之间的争斗无人能上前帮衬,近身十步就是个死。自魔龙法师出现后,伏夕就在暗自思忖该如何进退。可还未等他想出个结果,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咆哮,所有人都不免为之一惊,灵族军中的统帅旗帜轰然裂开,从中窜出了一道黑气,恰似一滴浓墨点在了原本便黯然无光的天空上,罹渊出现了,龙国的亡灵士兵在见到那千眼怪兽之后都开始瑟瑟发抖,畏缩不前,一身白袍的灵族军统帅隐嶅御空飘在怪兽身前,高声说道:“王兄,多年不见了,小弟如此大费周章的请你出来,你还不肯现身么?”他那苍老的声音经过灵力发散,清晰的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敖堇川的动作突然为之一滞,旸枢看准了机会,巨斧奋力一挥,若那一击中的,对手会在瞬间被斩成两截。但敖堇川终究不是寻常的武夫,他辛苦练习成就的本能在最后的关头拯救了他,面对旸枢雷霆般的一击,他不守反攻,巨剑直直的刺向对手胸口,手臂一横,铁甲护腕护住了自己的腰际,而旸枢显然比他更不要命,任凭巨剑贯胸而过,他的大斧则斩断了敖堇川的手臂,楔进了对手的腰腹之间。一旁的震地兕护主心切,咆哮着冲向了僵持的两人,敖堇川强忍剧痛,踹开了旸枢,顺势拔出巨剑,随手向兕兽掷出,兵刃飞旋带风,不偏不倚的钉在了巨兽的头上,兕兽倒地,激起了一阵扬尘,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这突发的异变让伏夕错愕不已,旸枢一死,巫军军心必散,战斗只要没有停下,战士就必须要保持住斗志,他马上急令进攻,圣殿军亦倾力而出,原本就十分混乱的战场变得更加混乱。两名剑姬上前护住了敖堇川,却听隐嶅再度高声说:“既然王兄不肯屈尊相见,只好委屈咱们的侄儿了。”说着,他背后那只巨大的罹渊兽身上突然生出一只漆黑的怪手,共有八个手指,径直攫向了正在后退的敖堇川,此时的他,身负重伤,血流不止,已然是无力抵挡,而护着他的两名剑姬显然又不是隐嶅的对手,被怪手一道抓住。
包裹在一团幽光中的魔龙法师终于显露了真形,远远看上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龙族人。对于龙国王室的过往旧情,伏夕并不知晓也不关心,此时他最在意的就是战局的变化。罹渊现身,龙国亡灵士兵已然不成气候,全歼龙国军队只是时间问题,而此时他身边还留有一个隐患,一个他必须解决的隐患。
“隐弟,你我兄弟之间的事情,何必要为难孩子?”魔龙法师用手一指,地上一具翼龙的尸体飘出了巨大的龙魂,供他骑乘。隐嶅与魔龙遥遥相望,两人的声音都是一样的苍老。
“哈哈,为难孩子?王兄,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和你比起来还差得有些远吧?你心疼你的孩子,那我的呢?我的孩子凭什么不配被爱?”隐嶅说话时身后的罹渊兽也跟着发出凄厉的共鸣……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动手么?”伏夕站在高台上对郦影漪说。从一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剑姬的目的,之所以没有说破,就是不想为难她。他打算局势一稳就放她离开,而此时正是时候。
“陛下明察秋毫,我现在已然没有机会了。”郦影漪说。她大方的承认,使得伏夕更加不想伤害她。“你走吧,我不想为难你,以你的本事,谋条生路应该不难。”郦影漪半晌没有说话。
战场上的形势已经非常明确,敖堇川生死不明,龙国残存的军队已是板上鱼肉,只能任凭宰割,伏夕已经传令开始清扫后方战场。
隐嶅炼制罹渊显然就是为了对付魔龙的亡灵法术,原本所向披靡的魔龙法师此时毫无还手之力,同敖堇川一样,被罹渊渐渐吞噬。
隐嶅仰天大笑,身生千眼的怪兽也跟着发出桀桀的怪笑,罹渊即隐嶅,隐嶅即罹渊,本命相系,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他笑过之后,灵族军突然开始不分敌我的攻击鬼族以及人族,刚刚平息的喊杀声又骤然暴起,隐嶅的野心远不止复仇那般简单。奇怪的是灵族军阵营中并没有见到任何旗令的变化,在看到灵族士兵脸上木讷的表情后伏夕终于明白了,他先前便一直不解为什么灵族的士兵会那样不惧生死,勇猛程度比起巫军战士也毫不逊色。大陆五族之中首以灵族人对生命最为珍视,他们偏安于南荒,从不主动发动战争,而现在那些身披藤甲的灵族士兵却像是红了眼,不畏生死,有的在断手断脚后仍在冲杀。鬼族和人族的士兵怕是从来没见过那种阵势,面对灵族汹涌的人潮,怯意徒生,再加上猝不及防,都吃了暗亏。伏夕也没有料到隐嶅会摆出这样的一道,但他看出了,灵族士兵之所以会那般勇猛定然和那只罹渊怪兽有关,那种由万千生魂凝练成的怪物确实不是一般的强大,而隐嶅显然也是掌握了非常高深的亡灵法术,才能制造出那样一个怪物,士兵的灵魂中情感的部分应该是被分离或者压制了,所以才不会感到害怕。看来要停下这场毫无意义的杀戮只能选择杀掉敖隐,灭了罹渊。
一道玄光直冲天际,映亮了晦暗的天空,赤鳞腾蛇咆哮卷舞,声震四野,隐嶅狂笑不止,似乎是在盼望这个时候,从罹渊身上冒出数十条黑气,包裹住他的身体,渐渐的,他整个人隐没在怪兽身体里,与之融为一体。突然,罹渊长啸一声,千只眼睛瞪得溜圆,身体上长出无数的瘤子,蠕动不止。那些瘤子渐渐的演变成了一条条粗壮且怪异的手臂,每一条都生有八根手指,身躯暴涨,不多时,已涨大了数倍,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生千目的百臂巨人,与腾蛇遥遥对峙,隐嶅身子没在怪兽上方,只露着一个头颅,双眼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诡异非常。
腾蛇化身巨口一张,口吐离火箭,刺向了罹渊,稠密的箭矢在怪兽的身体上破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只是一击,便把它分割成数段。遭受重创隐嶅不怒反笑:“人皇陛下,你是杀不死我的。”伏夕心中一惊,因为罹渊的身体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结合在一起,并且正在汲取了战场上的亡魂甚至是生魂,怪兽又徒然涨大了一倍有余,亡灵法术修习到极致时可以直接抽去生灵的魂魄,而隐嶅的手段明显已经超越了寻常的亡灵法术。伏夕不敢在贸然攻击,刚刚的那一下,已经使得圣殿军折损了将近两成。罹渊像是专门用于杀戮的战争机械,效率极高。
“人皇陛下,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你是拥有不死神体,可你的臣民,他们没有。”隐嶅说。罹渊的百余条手臂开始慢慢生长,盘综错节,仿佛要在天地间织就一张巨网,网罗住其中的所有生灵,士兵的生魂被抽去,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伏夕心急如焚,却苦于没有应对的办法,腾蛇化身对着罹渊咆哮不止,无奈之下,他只能孤注一掷,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他打算用腾蛇化身吞下罹渊。正当腾蛇漂游到罹渊的附近,作势欲吞时,伏夕突然感觉背后出现了一股杀意,想要躲避却已然来不及,而奇怪的是他却没能感觉到那预想中的痛楚,转身一看,却见芸荩把一把匕首刺进了郦影漪的身体。
红竺惊异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她万没想到在这时候自己竟然会不受控制,老师的手段比她想象得要高出太多,可以借由法术控制她,把她安插在伏夕身边,用意不言自明,芸荩是伏夕唯一不会怀疑的人。刚刚的那把匕首材质很是稀奇,明明细如鱼肠却贯穿了剑姬的身子,并且伤口还在不断扩大。伏夕上前扶住了她,而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的消散,虽然一时间不知道芸荩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举动,但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她。那匕首是一把弑神的利器,甚至能把他杀死。光晕之中,剑姬一改平常那种不苟言笑的庄重神色,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她体会到了什么是爱。龙国演武场初见,他的样子便深深印在了她的心上,为了阻止自己寻死,他甘忍断指之痛,虽然她那时候还无法理解他的目的,但那一节指骨,已然撬开了她封闭的心门。军营再见,他的手在扣打桌案,断指之处清晰可见,他明明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目的,却没有说破,他一直不断的给她机会,生的机会。她不知道生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儿时起便认定了自己的生命是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献出,那就是她的使命,也是历代剑姬的使命。她们从来没有去真正思索自己的忠诚到底是对是错。
剑姬的身体消散在一片光晕里,惟留下一把不离身侧的宝剑和一个奇怪的骨坠,大正三年,女君风谛音于陈仓祈天台封赏有功之臣,追封龙族郦影漪为护国大将军,名号永载圣殿史册,追封灵族风红竺为护国法师,赐风姓,入皇族宗谱。
天地为局,万物作子,隐嶅是一心想灭掉唯一能与之角力的天命人皇,他准备的可不止一手,弑神诀炼了不止一个,当罹渊所化的百臂巨人擎着弑神诀演化的利刃刺向伏夕的时候,夜怜儿已然手足无措,情急下,她把木立当场的芸荩推到了伏夕前面,伏夕没能想到她会有那样的举动,按后来雪姬的说法就是:“主人你识人不错,白影帝尊就是当年的碧瀮也没错,错就错在她在为冥灵时被你感动怮哭的那一次,该是失掉了本真的品性,以我那时的妖力,尚无法修补残缺的冥灵,所以,没能还给你一个完整的碧瀮。”
那时伏夕为了护住她们两个,故意靠近了罹渊,怪兽生有百臂,他根本无处可躲,只能选择硬抗,不管前路是什么,他都凛然无畏,可当芸荩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时,他竟有一丝茫然,他想去救,可已然来不及。而芸荩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她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也是之前支配她行为的那个灵魂,在紧要关头,红竺牺牲了自己,当时的场景,伏夕永远也不会忘却,那一袭红衣的较弱身影,飞扬的紫色长发,她用自己的灵魂为芸荩争得了生的希望,挡住了的弑神诀。
“伏夕大哥,对不起,我只是……”红竺没能说完最后的遗言,弑神诀的光芒便吞噬了她,其实她无需解释什么,因为,她在意的人根本不会怪她。
在杀死红竺后,弑神诀的威力已经削减了大半,可就是那所剩无几的威能,伤及了芸荩的灵魂,几乎使她忘却了一切。伏夕把不容遏制的怒火烧向了隐嶅,腾蛇化身身形暴涨,咆哮着冲向了罹渊,晦暗的天空上去徒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单足神鸟,羽翼遮天蔽日,挡住了伏夕的腾蛇化身,鸟背站了一个人,伏夕认出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不告而别的念雨,她先前所说都是真的,两人都是神祇的后裔,只有他们才能驭使那样巨大的神力化身。
奇怪的是隐嶅在见到念雨以后竟然呆住了,罹渊不再抽去生魂,黑网亦不在蔓延,他呆呆的仰望着天空,望着站在毕方鸟背上的念雨,看了一阵子,他突然放声大笑:“落雨啊,为了见你一面,我甘心与天下为敌,那亿万生灵中总该能寻到你的灵魂,却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他的话该是对念雨说的,而念雨则似乎不为所动,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从毕方鸟的背上一跃而起,犹如天边的一朵红云,冲进了罹渊的身体。念雨再出现时已经是在地上,她身边还飘了一个人,正是之前被罹渊吞噬的敖堇川。怪兽的身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毕方鸟也不再阻挡腾蛇,伏夕当心隐嶅还会像之前一样,吞噬生者的灵魂修补怪兽的身体,所以便操控腾蛇,把罹渊吞了下去,怪兽像是遭受了重创,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在腾蛇化身吞下罹渊后,伏夕却感到一阵晕厥,无数的念头涌入脑海,那是被罹渊吞噬的生魂的的怨念,腾蛇化身与他本命相系,那种痛苦正是他的化身的感觉。
先是一双雪白的赤足映入伏夕眼中,紧接着,念雨的整个身躯凭空出现,她清丽依旧,依然是之前的那般出尘脱俗。她探出手,指尖上闪现了一个细微的光点,点在了他的眉心,那些生魂的怨念在一瞬间消散,伏夕神智又恢复了清明。
“陛下,我想求您一件事。”念雨有条不紊的说。
“不行。”伏夕十分肯定的回答。他当然知道念雨要求他什么,但敖堇川绝不能留,有他在,龙族便不会安分。而念雨之所以会求他,是因为被罹渊吞噬的万千生魂中亦包含了敖堇川,而现在,伏夕则是掌控那些生魂的人。
“若是我方才抵抗到底,陛下你觉得倒有几分胜算?”
“你没有那么做,结果不言自明。”
念雨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陛下,你应当看看这千里渭野,看看你的那些臣民,你我之间,到底孰胜孰败?”
其实不用看伏夕也知道,战场上,已然是一派狼藉,鬼族、巫族以及人族圣殿军都是损失惨重,残余的士兵斗志全无,灵族兵更是凄惨,在失去了罹渊的控制后他们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毫无意识的四下游荡。这样的结局确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冥冥中却合乎念雨之前所说的“彻底的清洗”。
“陛下,你有兼爱之心,相信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你想看到的,而我则可以保证,敖堇川在日后不会与你为敌。”念雨说。
夕皇圣战,波及了整个大陆,五族无一幸免,就连一直避世不出的妖族亦没能置身于外,彼时渭野战场,天近黄昏,夕阳染红了远方天际的残云,风渐渐停了,血腥味变得更加浓烈。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炫目的青光,风驰电掣,青光之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光点,五颜六色,绚丽夺目,众星捧月一般的尾随青芒而来。
青色玄光当先坠落在战场上,光芒散去,母亲的身影渐渐出现,她一点也没变,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在雪姬的陪同下款步朝着伏夕走来,妖尊走过的地方,开出了一朵朵精致的青藤妖花,步步生花。
“夕儿,你还好吗?”当日夜牵挂的人真正出现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痴痴然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她拥有洞察一切的双眼,却用了看似笨拙的方式,开口询问他。他好不好,她最清楚不过,千年的孤寂,得到而又失去,他怎么可能会好?
母亲的到来是为了给他最后的指引,被罹渊攫取的万千生魂终究该有个归属,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他的腾蛇化身便是最好的容器,母亲的意思是助他把那些亡魂带到冥界,投入轮回,他断然拒绝了,那些人生前都是有名有姓的战士,若是真的为了而信仰战死疆场尚且算是情有可原,而大部分人都是因为隐嶅的一己之私而枉死,在他们家里,还有盼望着他们回去的亲人。
“我不能为了自己长生而把那些人置之不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母亲便没有再劝他,只是再一次默默的流下了眼泪……
据人族所编的《婆娑往世录》记载:大正元年,腾蛇化雨,泽被苍生,五族皆感其恩,帝引军巡狩,历九战,四夷皆服。又积年,于陈仓分封十二国,永废旧制。后帝隐世于桑皇,寿终而寝,年一百零一,有神女守其墓,世人不得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