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恒素》
【一】
青竹山中四季不甚分明。
冬日着绿,春日反而落叶满径,朝曦点点洒落,斑斑驳驳十分有趣。
林漠,在这种时节下遇见恒素禅师。
恒素着一件泛白发旧的素色缟衣，形容平常,正俯身将一支委于湿地之上的常春藤扶到枝上,湿地上,白色的圆石干净得如擦拭过一样。
彼时,恒素声名远播,林漠却相对不识。
恒素禅师没有刻意的恬淡与高深，他像极了一个普通人。
林漠放下心来：“恒素禅师，我是林漠，想上青竹寺拜佛，不慎扭伤了腿。”
恒素似乎了然：“你是林府的公子？”
林家是百里内的大户，名声极大，想不到恒素也知道。
林漠继而又笑了，禅师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呆了两日，林漠便知道,恒素是一个性格温和的普通人，世俗红尘的普通人，与那得道高僧或禅师的名声很不称。
青竹山中有青竹寺,青竹寺里有和尚。
恒素是出自青竹寺的,但他并不在寺庙里住,而是住在青竹寺之下的一个石屋里头。据说,这石屋是十数年前，修石路时筑的。说起修石路的人，可不得了，后来成了皇帝。
也许石屋清静好参禅吧。
林漠无暇顾及，他专注养伤，腿伤比想象中严重。
这天，恒素切了香瓜，瓜极甜。林漠将甜瓜吃个精光：“山中的瓜比我们田里的甜多了。”
恒素笑了笑：“这瓜就是山下的，甜与不甜不在瓜，在施主。”
林漠伤口痛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一股清凉入喉入肚，难怪觉得瓜甜得入骨，林漠意犹未尽问：“如今是冬天，哪里来的甜瓜？”
“青竹寺有一眼冰泉，可贮藏瓜果。”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恒素深居简出，林漠一呆就呆下来了。
林漠以为恒素至少是不太沾尘世烟火的，想不到过了几日，恒素又给他切了浅褐色的豆腐干，香味一脉就勾得馋虫出来了，林漠大快朵颐：“都说青竹寺的豆腐干好吃，我是第一次吃呢，果然，名不虚传。”
恒素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贫僧也忘不了豆腐干的味道。”
林漠跟着也笑，他不太懂佛语，但这句懂了。
恒素是尘世中的禅师，他忘不了尘世的烟火吧？他真的是那个据说得道很深的禅师吗？林漠有些质疑，而后又释然，很有很有名气的人，接触下来也很普通的。
无所谓恒素是什么样的人，至少这样的相处让林漠高兴。
【二】
恒素看经书，写经书，整理经书。
林漠不懂恒素写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恒素的墨宝很值钱，那么出名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会变得身价高的。恒素的字像竹子，一笔一划，没有含糊的笔迹。
林漠就偷偷地藏下几张，林漠说道：“禅师，写《大悲咒》吧。”
恒素摇头。
林漠疑惑不解，几度探寻，没有结果。看上去像普通人一样的恒素终于有了外人不解的秘密，人皆有好奇，这令林漠很兴奋。
林漠终于能下床了，他跛着腿在石屋前头转悠。
石屋所在的地方很偏僻，离石路有点儿远，离青竹寺更远，异常的清静。石屋用篱笆圈了一个圈，当作院子，院子里有一颗辛夷花。初春，辛夷花开出大朵大朵的花，花萼是紫红，越向花瓣顶端越白色，很好看。
树干树枝细细的，仿若不胜花之繁盛。
恒素很爱惜这棵辛夷花，恒素爱在树下打坐，念经，入于禅定。
林漠看着禅定的恒素，忽然莫名一阵惶恐，好像恒素会就这样于安静之中离开人世。林漠想，这就是那个出名的禅师吗？原来他真的可以超凡脱俗。
起风了，下雨了，恒素还是闭着眼睛。
林漠赶紧跑过去将他搬回了石屋，恒素还是端坐着像石头一样。
入定的禅师不需要吃饭，林漠需要。林漠肚子饿了，他开始满屋子地找东西吃，几块豆腐干，几个芋头，几个卷心菜。不出三日，这些存粮都被林漠一扫而光。
林漠跛着腿，走到一条河边，费了很大劲捕了好几条细鱼上来。
鱼烤好了，香香的，林漠狠狠咬了一口，觉得不对劲，回头，恒素站在门口，看着他，面色有些奇怪。
林漠向恒素忏悔，说自己不该佛门境地杀生。
恒素摇摇头，说：“无妨。”
林漠就又这么平安无事地呆下去了，他没有再捕鱼，而是满山挖野菜，不知不觉，他已经将石屋当成自己的家了，而恒素就是他的兄长吧。
有一天，恒素指着一盘野菜说：“这是苦菜。”
林漠有些疑惑，这就是很普通的苦菜。
恒素说：“有一天，贫僧去京城。”
林漠还以为恒素这一辈子都呆在青竹寺呢，想不到竟然去过京城，那只存在于言谈之中的地方，那听说盛繁如天山的地方。
“京城有个学问深的少卿，他吃这种苦菜。”
林漠想，苦菜叶子漫山遍野都是，人吃，猪也吃，牛羊也吃，没什么可稀奇的——学问浅和学问深的，看来吃的也没什么不同。不如说恒素去京城这件事更令林漠感到惊讶。
林漠问：“禅师去京城做什么？”
恒素没有回答。
很久很久以后，林漠从青竹寺的胖和尚恒戒口里得知，恒素三十二岁那一年去了京城，回来之后，大悟，之后著经成名。林漠想，听说禅师或和尚也会斗法的，恒素大概是去斗法了，然后醍醐灌顶，从此得道。
石屋很小，半天就能翻个底朝天。林漠见恒素神色平常，恳求道：“禅师，给我抄一卷大悲咒吧。”
恒素沉默半晌：“贫僧为你念一段吧？”
恒素开始诵大悲咒了，恒素非常地投入，像浸水里的莲一样轻轻摇曳。
听着听着，林漠热泪盈眶。
【三】
林漠将所有偷的经书掏出来，忏悔道：“禅师，我犯了偷盗之罪。”
恒素沉默着。
林漠学着恒素的样子，开始抄经书：“禅师，我想抄大悲咒。”
“为什么？”
“大悲咒可以超度过往的事。”
恒素摇头道：“心诚向佛，都可以超度。”
尽管如此，林漠还是坚定地相信，恒素一定藏着一本大悲咒。
林漠的腿没有好利索，他也静不下心来抄经书，他也从没有想过要成为而一个僧人。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流逝，林漠羡慕恒素禅师活得这么平常，却这么超脱——他平常地活着，他超脱地活着，他有人间的烟火，却没有人间的凡思。
恒素有时会回青竹寺有时会去别的寺庙，林漠就会在院子里寻找，院子已经被找过很多很多遍了，就差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
林漠忽然恍然大悟。
林漠拿起锄头，在辛夷花下掘地三尺。挖出了一个铁盒子，铁盒素朴，锈迹斑斑。林漠打开铁盒，盒中放着两卷书，书是左上角皆钻了一洞，用草绳栓了起来，吊成一串。两卷均是手抄的《大悲咒》。一本字迹如竹，能认出是无寒所书；另一本笔记刚劲朴拙，没有署名，不知何人所写。
书下，却是一段竹片。
竹片是竖排成一溜的血指印，十二个螺旋回纹，能看出全是右边的拇指指印。竹片拿在手中，能闻到淡淡的竹味合着花香，味道清香，很好闻，没有任何血腥。
林漠看了半晌，没太明白，遂放了回去。
九日后恒素禅师回来了，将苦菜根吃完后，恒素道：“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什么？”
“不曾。”
恒素解开了他的兜佛缘袋，道：“施主来时，有件东西落下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就替你收着。贫僧，平生救过两个人，所带的东西，都很像啊。”
一把带血的刀。
林漠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头磕了三下，痛哭流涕。
【三】
“我将他杀了……”
“我将他杀了……”
“我将他杀了……”
林漠泣不成声，恒素就这么看着他。
恒素弯下腰：“林漠没有死。”
林漠抬头，模糊的视线里，恒素泛白泛灰的衣裳，宛如石佛。
恒素说：“死不是那么容易的，刺偏了，刺不中，不死比死的可能大多了。我今天去林府了，林漠还活着。”
林漠还活着。
所有的罪过都还有补偿的可能。
而他，不是林漠，是林漠的好友许子轻。
“我心中气愤，因我的挚友，竟然夺了我的恋人。”
“争吵中，我拿起屠刀，刺中了他。”
“禅师，我本无心。”
许子轻下山了，下山前他问：“‘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恒素禅师是否也有放不下的东西呢？”
“因缘不舍，恒素亦凡人凡心。”
五月，真正的林漠来到衙府的牢狱里。
隔着牢门，林漠神色复杂：“若没有恒素禅师的劝谏，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原谅杀自己的人。”
许子轻的神色如常。
林漠说道：“你我多年好友，缘尽于此，此后，再不相欠。”
“林漠，愿你待她，永如今日。”
许子轻依了刑律坐了几年牢，出狱后，开始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走南，闯北，做了小买卖，渐渐的过往的事都湮没了。他有时走得远了，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才回家，夫人的牵挂绵延不绝，令他很是安心，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有一日，许子轻回到家，见床沿挂着一个竹片。
竹片上有几个血印，此景似曾相识。
夫人依偎着他，笑说：“夫君有所不知，这是玢州的旧俗，叫‘缔竹青’。我想你尽早回来，就在竹片上印个血印，以示以血结同心。若一年后，你还没回，便于次年雨水时分，时辰分毫不能差，再加一个血印。如此这般，你便能顺利归来。你看，我每一年都印，非常灵验呢。”
时值春日，笑捻梅花。
许子轻惊闻禅师恒素圆寂。
恒素盘腿而坐，长眉之下，嘴唇含笑，笑容恬淡至极。恒素火化而去，尸骨尽化舍利子，颗颗晶莹剔透。许子轻暗地里买通了僧人，取了两颗舍利，放入枕中，作为永念。
世人尽道禅师仙去，功德圆满，青竹寺名声更甚，香火数百年不绝。
只是石屋的辛夷花下，再寻不见铁盒子。
凡人，凡心。
莫非是禅师亦无法超脱么？
不，那竹片只有十二个血印。说明牵肠挂肚了十二年，最终醍醐灌顶，超脱了。超脱凡情，方为禅师。乾元王朝的第二个皇帝上位那一年，恒素著《何忧经》，遐尔闻名。许子轻思来想去，大约，是在彼时吧？
禅师可超凡忘情。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一生，总太短暂，我等凡人，不若于尘埃，尽拾欢愉，方不枉此生。
————《行戈》番外《禅师恒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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