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三】
男子望着迟衡忽然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生死一瞬,我就不再劝了！罢了,你我情谊一场,还是开个小灶吧，免得回来后又怨我——连我也记不得了吗——可是说又有什么用,你醒来还是会忘的！”
男子兀自苦恼。
他一大笑,再一苦恼,就又亲近了许多,迟衡问：“你是谁？”
“我是素霖。”
门童稚声稚气插话：“素霖仙君,需要给帝君醒茶吗？”
素霖摇头：“他还有魂魄，你下去吧。”
迟衡迷糊了。
香气侵袭，人世的记忆慢慢消淡。
素霖浑身放松斜坐在藤椅上，随意地岔开了腿，随意地伸着，跟他之前居高临下的模样大相径庭。素霖揉着额头，大大咧咧地说：“这一世再缠绵再情深，回来也就会很快忘得一干二净，非要逆天干什么？”
“逆天？”
素霖挥散手边的香雾：“我就知道,时辰没到回来的都是给我找事的！头疼死了，你们一个一个不管不顾跑下去，就剩我一人手忙脚乱——就算你是皇帝也是不能更改的,不过你的心意太决断,只能遂了你的心意！”
迟衡如堕云雾完全不知所云。
素霖抱怨道：“肯定是你下去的时辰不对,运势霸道得吓人,还缠上了莫名其妙的红线。比如序仙君，早夭就罢了，人世残存的记忆太烈，死活要再下去拼个高低，我被缠得没法，偷偷放他下去。结果寻了个凡胎没几天，死了，干脆找了个痴儿让他少长几年跟你折腾去。没想到，序仙君才去没两天，跟他好得一条裤子的景同星君不愿意了，吵着也要下去，我又巴拉着找了一个短命凡胎，让他也少长几年。反正，记忆抹得一干二净。”
迟衡云里雾里，却又觉得很熟悉。
序仙君？景同星君？
素霖不满地继续发牢骚：“好不容易搞定，更糟糕的事又冒出了，你竟然缠上了丹珣。这一世本该是丹珣称王，结果，竟然让你得了时运，抢了他的位置，他反而英年早逝——当时我就看星辰不对劲，一树桃花遮过，还以为他鸿运当头呢。”
迟衡恍恍惚惚，觉得什么要呼之欲出。
丹珣？丹珣？那么疏离的名字，没有一丝萦绕心际的熟悉。
素霖挑眼斜看他：“一个个下凡凑热闹，我就说铁定会出事，你非不信！你这一遭下去，本来是为了束缚战修以防他阳气过戾。结果，他倒没事，反而是你屠了一城，回来后必然是要降一级仙格的！”
迟衡越发恍惚：“战修？”
仿若相识。
“还好，战修顺利渡过了他的第七个凡劫，也不知道苦兮兮的孤鸾运会不会有所改变。哈，阴阳必须和融，像战修这样阳气过盛、仙格主战、连一点点人世情爱都不懂的，下凡除了征战还是征战。”素霖抿了一口茶，“还是你深明大义，每一世都作陪，以保他不会大开杀戒、无道屠戮。七世兄弟，不容易。他的仙格如今没有丝毫折损，将面东成为新帝君，还是仰仗你的仗义哩！”
迟衡侧头凝思喃喃：“七世兄弟？”
“一世交好的也有、一世反目成仇的也有，整整七世。”
迟衡苦苦思索。
“你前几世的桃花运都奇差无比，这一世却几乎要把桃树当柴火烧了，真是少见！我偷偷拜托过月老，他理了半天说没法子，明明解开了，才一转身所有的线又都往你的线上粘过去。”
闻言，迟衡微笑了。
“但这么乱成一团麻的线中，只有战修的，随便什么时候一抽都是顺溜溜地出来了，连一个结都没有！有天闲来无事，我看他孤单得可怜，特地把他的线和一个女子的线绑在一起，打了个死结。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看，他的线竟然兀自直了，可怜那女子芳心错系，我实在愧疚！”
战修？战修？那么熟悉。
素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战修的命定从来都过不了三十。因为他主战，戾气过重，不宜人间久留，所以，每一世，都是你为他捡拾的尸骨。虽然也伤心，但你以前都是能看透的——这一世，好像你比以往更愚钝了一些，或者说仁慈了太多？”
宛如一道闪电闪过，劈开迷雾，迟衡豁然起身：“所以，这一世也一样？”
第一眼就觉似曾相识，源于真的相识。
素霖含笑：“战修很懒，每一世都以相同的肉身出现，尤其是那一身精妙的青龙纹身，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抹去。主战的气数就只三十年，对于肉身来说，是死去，但对于仙君来说却是回来了。”
说着，素霖又燃起一支香，一股淡淡的味道弥漫：“仙君们回来后，人世的记忆就会消失得很快，就算人间里要死要活的，上来也平淡以对了。丹珣以前还来过两次，看你过得好没，现在大概忘得差不多了，我看他前两天……”
“丹珣是谁？他忘了我？”
“忘了你的凡身而已，说来奇怪你和丹珣数万年也没交集，怎么这一世这么情深？我都于心不忍了！”
“他会忘记我？忘记人世的迟衡？”
素霖漫不经心地说：“下凡转世不知多少，记住一点点也不行，红尘牵挂忘了好。让我啧啧称奇的是，你在天庭对那谁谁另眼相待，这次下凡，他性子一点儿没变，依旧天真烂漫。你们相见也早，你反而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情愫。”
谁？天真？好像都不重要了！
迟衡执着地问：“我想问，丹珣是谁？”
“不止如此，你还一手拆了好几对占为己有。哈，也不算是拆，运势如此，谁让你这一世红鸾星高照呢？还有还有……”素霖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迟衡面无表情打断：“丹珣是他吗？”
“……”
“丹珣是朗将吗？丹珣是颜鸾吗？”
“……”
“他一回仙界就会把我慢慢忘掉是吗？他现在就忘记了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对吗？”
“你回来也会忘的。”
迟衡根本不明白素霖的话，他只攫取自己想要的——会忘记吗？迟衡心间逸出一股痛，比刚才锥心的痛还痛，他重复着：“颜鸾，忘记我了吗？”
“哈，何必太痴情啊！咱们都几万年了什么事看不淡！”
竟然被遗忘了吗？
迟衡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浓密的黑：“我要见一见他！我想他，我很想他！他竟然，把我忘了吗？”
“你们这一次乱得一团糟，我倒八辈子血霉了。”
说罢，素霖起身拂袖要离开。迟衡一把拽住他，心口有一种渴望呼之欲出：“丹珣就是颜鸾，对吧？既然我都要魂飞魄散了，让我见一见他，一次就好！”
素霖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笑得眼角泪都要出来了，断断续续地说：“哈……魂飞魄散，随口赚你的话你也信？也难怪，对生的贪恋，对死的恐惧，是凡人所无法避免的。七情六欲，亦是难免。不过，你现在在我的地盘，日后等你回来，凡间的事你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今天的事你却会记得的。”
“那又如何？”
“凡间的情欲带上仙界，以后见了，只怕你要羞愧难当。不如不见，日后好相见！”素霖饶有兴致，“我可提醒你，你跟丹珣在仙界是……怎么说呢。”
“仇敌？对头？”
“仇敌还好，至少知己知彼心生情愫也难怪。你和丹珣从来都井水不犯河水，以后你想起现在对他牵肠挂肚要死要活，岂不是尴尬？！”
“我想见他！”
素霖诡谲一笑：“我成全你。嘿嘿，反正捉弄你的机会也不多！清风，给丹珣帝君捎一句话，说有个故人想见他。”
门童清风睁大了眼睛：“一句话就行？不说是谁吗？”
“你这迟钝孩子，丹珣能掐会算，不说他都知道。记住，他愿意来就会来；他要是一句话把你打发了，意思就是不愿意来，你不用说不用劝！”
之后，素霖再说什么迟衡都听不进去了，反反复复都是“总会忘记”，难道所有的过往都会一点一点燃尽成灰吗？难道他已经开始遗忘了吗？难道所有的记忆都剩下自己去回忆了吗？
自己放不下的一切，都被他轻易忘了吗？
等待是焦急的，难耐的，丝丝凉气，迟衡的心由焦虑而复杂，反反复复思量。在素霖滔滔不绝的倾述中，忽然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清如三月风筝的哨声。
清风面带欢喜进来：“仙君，丹珣帝君来啦。”
丹珣帝君？
伴随着玉珠帘被挑开轻摇的叮当声，有人从帘外飘然而入，红衣张扬，眉目精绝。迟衡怔怔地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凝望伫立眼前的这位只于回忆中的故人。
他就是丹珣？
他果然是丹珣！迟衡望着他，动也不能动，动了动嘴唇，泪涌到眼眶，哽咽喉头。
丹珣凝望他：“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素霖上前，插在两人中间：“丹珣，他是只凭一丝执念梦回仙界，我看时辰还早，就请你也来小叙一下。”
丹珣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素霖笑意吟吟：“丹珣，虽有违仙规，素霖擅做主张你不介意吧？二则是我原先思虑不周，令你提早返回仙界，一直心怀愧疚，略备薄酒以为歉意。”
“下凡历劫常有波折，无功而返亦是常事，你实在无须愧疚。既然他还是人世魂魄，天机不宜多泄露，丹珣就此告辞。”
素霖喃喃：“啊？这就走了？”
丹珣转向迟衡，踯躅一下，开口道：“机缘巧合，你我时运颠倒。我在人世所需经历的劫难，都由你来替我承受，多谢；且因我之故，你损了仙格，待上界后，我再向你致歉！”
丹珣匆匆说完，就要离开。
迟衡上前一把将他拽紧：“朗将！颜鸾！你把我忘了吗？”
丹珣面露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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