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忐忑的看着袋子,没有立刻打开。
对于里面的东西,他能猜到,肯定是关于他的罪证,这次的,以前的,三分假七分真,有的没的一混,叫他百口莫辩,叫他死个明白。
然而纪岚的表情又让他产生了动摇。
从一开始见面,纪岚就从容、淡定、高高在上,三言两语挖了几个很显眼的小坑戏耍他,让人恼火,却感受不到恶意,仿佛仅仅源于他的职业习惯,亦或让人恶心的恶趣味。
而此时,纪岚依然在微笑,笑容依然高傲,可同时还蕴着一抹令人费解的味道。
似乎,是怜悯?
怜悯我?
耻笑败军之将吗?
方锐恼火的移开视线,抓起袋子粗暴的撕开,噙着冷笑随意翻着里面的文书。
还挺厚!
才几天时间,天听监真是够专业的,倒要看看你们准备了多少脏水。
怀着浓浓的反感,方锐开始看头一页文书,刚看了没几行,满不在乎的表情突然凝住,飞快抬头看向纪岚。
纪岚面带微笑,专心致志的对着手指,仿佛幼稚的游戏比人有趣。
方锐没得到回应,重新低下头,讽刺的冷笑没有收起,嘴角反而翘得更高,固执的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纪岚依然在玩自己的手指,而对面的方锐,高扬的嘴角早已落了下来。
他的嘴唇紧抿着,眼睛时而眯起时而大睁开,胸口时不时的剧烈起伏,匀称的呼吸早已凌乱,急促而粗重,待看完结尾,戛然而止。
静。
死寂。
片刻后,方锐猛地抬起头,怒容满面,手紧抓着文书扬起来似要拍案又似要扔到对面那张可恶的笑脸上,然而最终,慢慢放下了。
“假的!”方锐沉声道,近乎低喝,似在恫吓对面的人,又似在说服自己。
纪岚笑笑,从手指上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别急,我说了,看完再说。”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些都是...!都是...都是假的。”
方锐越说声音越低,说完发现露了怯,遂又高声道:“别想蒙我!”
纪岚眉角轻恼,哂笑道:“怎么,怕了,没有胆量看完吗?”
“我...!”
方锐拍案而起,随后在纪岚从容而讥谑的目光中软了下来,慢慢坐回原位,闷闷的低下头。
“看就看,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准备了多少伪证!”
纪岚笑笑,不再刺激,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这次有了准备,方锐的情绪再没像之前那么激动,他看得相当仔细,逐行逐字,完全抱着挑刺的心态想从里面找出作假的痕迹。
纪岚也不着急,任他细读,只是干等有些无聊,便起身让门外的逄争弄壶茶过来。
茶水很快送到,没有繁复的茶具,就是老百姓家里常见的陶壶陶碗,外加一个烧水的小炭炉。
纪岚很满意,再次嘱咐守好门外不许人接近,待逄争出门,见方锐才翻到一半,一时半会儿的结束不了,便拿过桌边的木盒,打开盖子捣鼓起来。
方锐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发现那个让他好奇又畏惧的盒子里面是什么,手里的文书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心思。
过了很久,厚厚的一叠纸每一张都最少翻看了三遍,方锐终于放弃,目无焦点的盯着头一页,感觉轻飘飘的一叠纸拿在手里,却重于千钧。
“看完了?”纪岚的声音突然响起。
方锐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纪岚便要开口,却被纪岚手中的东西吸住了目光,愣住了。
从进门开始,他就关注到那个木盒,一直怀疑里面装着阴损的刑具或毒药迷药之类的东西,谁知竟然是...麻将?!
“很不错吧?”纪岚拿起一个幺鸡晃了晃,正面背面都展示了一下,“御赐的,正面是象牙,背面是最上乘的翡翠,经能工巧匠之手合在一起,却不是粘的,而是嵌的,手法相当高超,两部分拼接得严丝合缝,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里面另有天地。”
方锐配合的点了点头,表情还是愣愣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仅他,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一样,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把麻将跟天听监的黑牢联系起来?
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孝子”纪岚?
纪岚看方锐表情有趣,开心的笑了笑,谈性大发,继续抖料。
“你可知这副牌是赐给谁的?别看我,我可没那个福气,这副牌是赐给孔大人的。你也知道,咱们陛下宽厚仁慈,向来体恤臣子,有一次与孔大人谈话,陛下突然觉得大人很可怜,不娶妻不纳妾也没什么爱好,一心扑在公务上仿佛生活里只有工作,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趣,所以便赐了这副麻将给他让他‘陶冶情操’。可惜啊,大人不喜欢麻将,这副牌赐下来就没动过,一直丢在府衙的书房里吃灰,我见了可惜便讨了过来,闲暇时便叫上几个人摸上两手,替大人‘陶冶情操’。”
方锐很无语。
在黑狱的密室里搓麻将,还是纪岚,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位以严肃著称的“大孝子”跟人吆五喝六大喊胡了的场景。
纪岚猜到他在想什么,笑道:“不要觉着奇怪,虽然外界对我们的印象很不好,充满了偏见,但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七情六欲的。”
方锐哂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要不令尊和令弟也不会做了无头鬼。”
纪岚沉下脸,方锐丝毫不惧,冷笑回应。
须臾,纪岚轻轻一叹,淡声道:“你这话不对,没有我,他们一样会死,还会连累很多人。我亲手把他们送上了黄泉路,但我同样保全了很多人,比如我的家人。很多人都说我不孝,说我灭情绝性愧为人子,可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些伪君子,是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狗东西,易位而处,他们会作与我一样的选择,而且会比我更绝,更狠,你是北疆公府的二少爷,出身比我高,见识比我广,割裂这种事不用我解释吧?我与他们区别只在于他们会找块好看的花布蒙上,作出一副情非得已的恶心摸样骗人骗己,而我不屑于此。”
方锐默然。
道理他当然明白,但人是很复杂的,很多时候太过分明,很容易招人反感。
同时,他很不解纪岚为何会与他说这番话,据他所知,纪岚可不是个容易交心的人,否则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了。
看着手里的资料,他若有所悟,对面,纪岚也重新举起那张幺鸡,三只轻捏来回把玩。
“陛下赐了这幅麻将给孔大人‘陶冶情操’,却不知孔大人另有所好,他喜欢的是叶子牌和骰子,只不过隐藏得好,敢打听的又不多,所以知道的人很少,连陛下都不清楚。大人同样不知道我喜欢麻将,因为我也隐藏得很好,在我讨要时他才知道我这个喜好,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我喜欢麻将跟讨要这副麻将牌是两回事,我要这副牌另有原因。”
说着,他两手捏着麻将牌用了扭了扭,“吧”的一声轻响,麻将牌分作两半。
方锐瞧去,只见那颗牌果然是机关巧嵌,只不过有几粒脚爪断了,方才没有碎屑掉落应该是早就断了,而牌的中心处有个凹槽,看上去跟嵌合没有任何关系。
方锐皱起眉,想着纪岚的话,心中一动:“这里面...有密函?”
凹槽小是小了点,但塞张小纸条还是够用的,纪岚既然不是无故讨要,那里面肯定藏着密旨或其他什么情报了。
“不是密函。”纪岚微笑,眼神冷冽,“是毒,一种我们天听监都不曾听闻过的慢性毒物,块状,通透如水晶,质软易琢磨,无色无味,遇热易蒸发,毒气能渗入毛孔让人产生兴奋感,类似采花贼用的那些淫|药。长期接触毒素积累,会让人处于异常的兴奋状态,大夫即使查也只能查出阳气过盛,也就是上火,开些败火的药加以调理,却不知这败火药正是最后的致命一击。待药物与毒素一融合,中毒者的脏器便会开始衰竭,泻火药吃得越多衰竭得越快。而大夫即便早早发现也回天乏术,因为这种毒在当时是无解的,只要第一幅药吃下去,人就已经开步入死亡了,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方锐恶寒,哪怕凹槽里空了,他还是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
纪岚笑了下,继续用幽幽的语气说道:
“两半牌之所以不用胶封正是为了便于毒气扩散,那毒物被打磨成这块凹陷的大小契合在里面,两半一合,瞒天过海,谁也想不到这看似天衣无缝的微小罅隙会有毒物渗出。而最巧妙的是,接触者若只是摸牌出牌,短暂的接触并不足以蒸发毒物,只有玩到兴起,情绪激动血脉膨胀,面红耳赤的将牌抓在手里揉捏把玩,血流加速的热量才会慢慢渗到里面让毒物汽化,悄无声息的渗入手掌一点点的扩散至全身,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人的性命。这份心思着实厉害,设计者东西的人,实在叫我佩服!”
方锐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那人抓到了吗?”
纪岚笑着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那笑容让方锐没来由的心里发毛。
紧跟着,他就知道为何不安了。
“设计者这东西的人没查到,但送这东西的人查到了,毕竟是御赐的东西,宫里的东西进出都有记录的,很容易查。”
纪岚深深的看着方锐,轻声道:
“你猜是谁把它送进了宫里,进献给了陛下?呵呵,正是你父亲,北疆公方虎,是你们方家啊!”
方锐脑中轰然巨响,瘫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