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大案,全国瞩目,主谋被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天京城,向外扩散。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几天,国家政务几乎停摆,只为了让这次发生在天子脚下,形同谋逆的刺杀楚王案件,尽快尘埃落定。
德光帝批示,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法司立即展开会审,吕秉辰是没方善悟后台强的,便做了主审。德光帝闻讯,身着龙服,仪仗开道,也进了大理寺衙门。
除了沐慈事先被嘱咐不用迎接,所有人出衙门恭迎皇帝。吕秉辰将主位让给德光帝,还待要把惊堂木也交给皇帝,让皇帝做主审,却被沐慈制止:“各司其职,三哥还是别和大理寺卿抢饭碗了。”
虽是驳了皇帝,可德光帝听着九弟类似玩笑的语气,只有笑的,眼巴巴看着九弟,看他精气神还好,就是小小的脸在雪白狐领里,比那毛色更苍白几分,看着就让人心疼。
德光帝顾及身份,在主位落座,并没有蹭到沐慈的旁听席。
审理的三部主官,中间吕秉辰,左方善悟,右孟志。
沐慈又把控诉方,被控方分到两边,各自都有座位,沐恒遣也没有扣锁链,只在身边站了两个大理寺衙役。身边还果然坐着一个一脸精明的文士,应该就是齐王请来的精通诉讼刑律的幕僚之流。
而沐慈这边,代表他的是乐恕,还有据说十分精通刑律的凤落,那家伙最油滑不过,最爱钻空子打擦边球,不止对刑律,对大幸各种律法都十分熟悉。
因有陪审,便请了几位宗室王爷、政事堂高官和几个在骊山别院修养的老家伙来,也是作为监督人,监督审理过程的意思。
大理寺的门也没有关上,只由御林军架起一道人墙,不允百姓靠近,可远远观望。
这样的审判,已经算是极公正的了,齐王也说不出什么,整个人十分颓丧,垂头坐在旁听席,不知道在想什么。
吕秉辰规定了庭审纪律,宣布开始。
第一步指出沐恒遣将面临的罪行。第二部便是举证阶段,搜集证据很充分,证人也有好几个,过程很顺利,且多为对沐恒遣不利的指证。
那幕僚的确思维敏捷,能言善编,可架不住铁证如山,特别是搜出的一封书信,是沐恒遣亲笔,上书:寻得机会除去楚,务必一击得中,不惜代价,否则后患无穷。
忠义会的人也说,是沐恒遣派人刺杀楚王。
幕僚问:“这么要命的书信,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销毁?”
忠义会当家辩说:“因刺杀楚王是掉脑袋的买卖,我怕被灭口,便想要个退路,留了书信好保命。”
很说得通。
沐恒遣一直大呼冤枉,说并没有写过这样的信,也没有刺杀楚王的理由,的确……沐恒遣和楚王,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怎么可能脑子抽风,进行吃力不讨好的刺杀呢?
若能杀死楚王,到时候推出个替死鬼倒没妨碍,可问题是楚王并不好杀,极有可能面临报复反扑,收益和风险不成比例。
可所有人证物证都很确凿。
甚至齐王也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儿子干的,因为他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已经把许多事交给了嫡子去做,包括忠义会的运作。
可他想不通,沐恒遣真没有刺杀沐慈的动机,他虽对儿子抱怨过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还得听楚王的话,想办法回护梅皇后,不令德光帝另立。可这也不过白抱怨一声,犯不着为此而冒极大风险去刺杀楚王。
沐慈窝在铺的柔软的听众席里,慵懒撑着自己的下巴假寐,谁也不好扰他,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审。
心可真大!
这可是险些弄死他的主谋被审呢,可看楚王,像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牟渔守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分了一半心思保护沐慈,分了一半心听审。
审讯进行了一个时辰,其实案件很明了,沐恒遣绝对脱不开干系,吕秉辰和方善悟三人商议,除了孟志表示沐恒遣可能是无辜的之外,吕秉辰和方善悟都是相信证据的人,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慢着!”沐慈看着在殿堂上被审得七荤八素,还要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做的沐恒遣,眉头微皱,看后面招呼牟渔低头。
牟渔俯身。
沐慈反手箍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沐恒遣没说谎,看来是真冤枉了。”
牟渔愣了一下,才剑眉微拧,面色凝重问:“你确定?”却并不问沐慈怎么判断的。因为他最清楚,沐慈有一种魔鬼般的直觉——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能说谎。
沐慈点头,道:“他也确实没有杀我的动机,风险太大,获利太少,聪明人都不会这样做,他不蠢呢。且刺杀一事干系重大,若是你,脑子没问题的话,会不会亲笔写信,留着给人当把柄?”
有道理。
那边齐王不干了,生怕沐慈那边酝酿什么毒计,指责道:“公堂之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楚王,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牟渔抓着沐慈的肩膀,摇了摇头。
沐慈道:“若冤枉了无辜者,恶者逍遥法外,不仅是对国法的不尊重,对我也是真正不利。”
若真不是沐恒遣,主谋还逍遥法外,便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来咬他一口。
牟渔也想通这点,便放开沐慈的肩膀,对他点头,表示无言支持。
沐慈对他绽出一个微笑,目中光华流转,艳绝不可方物,叫人心笙摇荡。
两人的默契对视,也叫人无端端生出许多羡慕,德光帝便恨不能取而代之,让自己的九弟也对他这般展现信任笑颜。
满堂寂静。
沐慈声音清朗动听,如清泉潺潺,沁人心脾。他说出的话,也犹如一阵清风徐来,虽水波不兴,却让众人心中都为之大震。
沐慈道:“我并非证人,所言只是出于一个国民的良知,提出几个疑点:疑点一、我与嫌疑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的确没有刺杀我的动机。疑点二、谁做这种风险高的刺杀,都会越缜密越好,不该留有书信;疑点三、既然嫌疑人声称没写过此信,字迹也并非不能模仿,不如请专家鉴定一二,看是否为嫌疑人亲笔所书。”
齐王瞪大眼,不可置信看着楚王,心中五味陈杂——他一直以为伪造书信陷害他儿子是楚王授意,谁知……楚王居然提出疑点。
众人也真没见过楚王这种人,一会儿声势浩大抓捕嫌疑人,一会儿又说有疑点,这到底是要站哪一边?
沐慈其实那边都不站,他向来只论事实不论人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会因已经得罪了齐王便将错就错,彻底弄垮齐王府。
沐慈向来光明磊落,大家对他也更多了一些钦佩。
……
沐恒遣身边的幕僚立即抓住机会,要求鉴定笔迹。
吕秉辰下意识转身,看向德光帝,却见德光帝眉峰紧皱,显然不高兴。方善悟清清嗓子,提醒他这是在庭审。
吕秉辰只好把问题抛给陪审席,问:“众位如何决议?”
几个人相互商量,之后同意鉴定笔迹,毕竟这封信是不是沐恒遣所写,干系重大。
至于人选,书法好,人品好,又与双方没太大牵扯的,唯有御史中丞苏砚。
苏砚级别不到,并未临审,吕秉辰这边派专人去请他上堂作证,向他言明厉害。
方善悟才出来说话:“请苏中丞过来需要时间,现在也过午了,不如大家用个膳,休息一个时辰?”又躬身对德光帝拱手,“陛下以为如何?”
德光帝也不好强留人下来不让人吃饭,只能点头同意,飞快走下主位,几步赶到沐慈身边。牟渔微微示意,乐守并不阻止。
沐慈任由德光帝牵着他的手左右查看,听出他言语中的真切关心:“九弟,你伤哪儿了?可好了?给我看看!”说罢便小心撸起沐慈的袖子,想透过纱布看出点什么来。
纱布下,隐约还有青紫红肿,德光帝想摸又不敢摸,只吹了吹:“不疼了啊……”
沐慈轻描淡写道:“皮外伤,没大碍。”
德光帝一瞬间眼圈儿就红了,也不知自己一贯心疼,精致可爱如瓷娃娃的小弟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在面对险些夺去他性命的伤痕时,竟如此镇定淡然,只说是皮外伤,不值挂碍。
“我饿了,要用膳,你呢?”沐慈问,态度极好,几乎是邀请了。
德光帝立即破涕为笑,“哥哥陪你一起用膳,行么?”
“行!”沐慈爽快应承,“那去我家。”
“好!”
最终德光帝还是没成行,说是宫里一个美人生的小公主落了水,北地到了快十月的天气,十分寒冷,小孩儿这时节落水可不是好玩的。
德光帝对儿女都很关心,便急匆匆赶回了宫。
……
德光帝离开,下午的庭审还得继续,天京城许多人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楚王气势汹汹抓了嫌犯,可又给嫌犯开脱。大家十分好奇这件事会有个怎样的发展。加上大理寺正门大开,并不禁止百姓观望,便有无数百姓拖家带口,跑大理寺门口看热闹来了。
比逛庙会还起劲,不少有眼光的商贩也挑着担子叫卖开了。
沐慈看外头人山人海的热闹,树上挂满了孩子,对牟渔道:“调动人手,护持秩序,别踩踏了百姓,也别叫拐子趁机弄走孩子。”
牟渔知道沐慈经过这事,又会多许多粉丝,便道:“已经从西山大营调了新兵过来。”
天京城一有大型活动,朝廷和京兆府都会出动人手护持秩序的,以免发生混乱。很快,许多青头皮少年便协助京兆府衙役,十分有礼貌,见人先露三分笑,小孩要爬树都耐心帮忙,下了树也会把孩子送到父母手中,赚足了好感值。
刚开始,大家对这些新兵的青头皮投以异样眼光,后来看这些少年个个俊秀年轻,有些还害羞腼腆,并没有军人的血腥杀气,也不因剃发而变成妖魔鬼怪。
大幸朝真是个比较开放的朝代,大家渐渐接受了这些青头皮的少年军人,对他们报以善意的笑容。
……
大理寺衙门内,庭审继续,衙役拿了书信和沐恒遣之前的手迹,呈给陪审旁听的人员看,到沐慈这边时,沐慈示意多停留一会儿,不用手碰,只用眼睛在细细查看。
齐王屏息,众人也屏息,静待沐慈对比。因高官大多数教过沐慈功课,知道他这个人心细如尘,一点极为细小的差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沐慈看过,却并不说话,因为他并非证人,所说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反而可能影响专家——苏砚的判断。沐慈什么也不说,神色平静,目无波澜,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倾向,只道:“请苏御史验看对比!”
苏砚已经被请来,拿着进行比对。
苏砚看过字迹,说:“这封信笔迹看着相似,却有形无神,彭城郡王笔锋劲遒……”
众人听了一堆关于书法的分析,最后沐慈才淡淡指出:“结论!”
所有人屏息凝神。
苏砚并不惧怕,昂然道:“此信系伪造,并非彭城郡王所书。”
作为代表的乐恕与凤落都拧眉,看向沐慈,而沐慈依然目如古井,深邃无波,似乎并不意外。
沐慈的确不意外,他不懂书法,却有个比计算机更精密的大脑,擅长数据建模,早看出那封书信属于高仿,与沐恒遣的字迹有细微出入。
峰回路转,沐恒遣虚脱般软倒,齐王也是松口气。众人则面面相觑。
这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