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影,美人踏着流光而来。
当沐慈映着夕阳余晖进入皇宫,立即就被守着的王又伦逮住了,拉着他要去皇帝的寝宫太和殿。
沐若松目露担忧,却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牟渔忙上前道:“王相公,慢些走,阿弟伤势未愈。”
王又伦立即放慢了脚步,问了沐慈伤势,听沐慈一再保证无大碍才松口气,不改方向,扶沐慈去太和殿。
沐慈神色淡淡,却跟着走,没有拒绝,王又伦松了口气。
他守着,是要抓这孩子去见皇帝,要是像上次那样皇帝病着,他也借口病着并不去侍疾,一个人在合欢殿修养,根本不理会皇帝。
沐慈胆子一直很大,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这次真不行了。
陛下他……
随时……
王又伦只好来押着他去。却不想一想,若沐慈自己不愿意在太和殿露面,谁能勉强他呢?
王又伦一刻不停地唠叨:“陛下日前刚拟旨要(压低嗓子)立太子,就忽然病倒。这次不是玩的,陛下时好时坏,太医束手无策。”他想着天授帝那企盼盯着门口的眼神,忍不住眼眶一热,略哽咽,“殿下……子不言父过,就算陛下曾经……总过去了,这段时间,陛下怎么待您的,您是个聪明孩子,也应该察觉了。”
“嗯,我心里有数。”沐慈回答。
这么平淡的回应显然不能让王又伦满意,他像担心自家孩子一样,且从姨父角度还是未来老丈人,沐慈也的确成了他的孩子。
为人父(岳父)的王丞相一着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他曾经是探花郎,长相自然是很俊的,所以一哭起来丑态不多,只让人觉得他真性情。
沐慈也不觉得男人爱哭有什么问题,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之一。
“孩子,你一见我就肯叫我一声姨父,穿你姨母做的鞋,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可不要总犟着了,不为做什么(压低嗓子)大位……至少不要将来想起今日无情,后悔也没地方说去。陛下等不了了……至少这些时日,他是个好父亲。”
沐慈在王又伦的颠三倒四的唠叨之下,到了太和殿门口。
太和殿外站了许多王公重臣,如同上朝般分了权贵、文臣、武将三列。清河王、常山王站在权贵前面。洛阳王,临江王和淮南郡王都跪在太和殿正门口,忠王也跪在旁边,俱是一脸的焦急担心——焦急担心的是皇帝身体,还是别的,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看到美如画、神如玉的沐慈,一身白色锦衣穿在他纤细瘦弱的身上,空荡飘悠,却更显清逸出尘,美到脱俗。
大家的视线不听指挥,都黏在他身上。
这个幼弟才从冷宫出来几天呢?就从血统有问题的卑微贱尘变成了受宠的风光亲王,还破天荒拥有了一块封地,成了几百年来分封制名存实亡后的第一个藩王。
今天之后,或许还能再进一步……
只怕大幸朝最角落的农妇,都知道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是备受万民敬仰的仁慈贤王,是“紫微星下凡”的星宿了。
这要是十六年他和他母亲没有被误解……
太和殿门口,现在肯定没其他皇子站的地儿了,能不能活着长大还两说。
……
就似证实他们心中所想一般,牟渔立即抱臂守在殿门外,犹如定海神针。羽卫一营与二营迅速接管太和殿防卫,站桩不动。龙骑卫、神箭卫又在外围开始巡防,个个甲胄整齐,刀弓俱备。
这些御林军昨夜经过一夜战斗,根本没时间换洗身上血衣,身上几乎化成实质锋芒的血腥煞气,让殿外的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皇子们忍不住眼角抽抽……
这架势,还真没其他皇子站的地儿了。
小杂种真大胆!临江王沐意腹诽,却不敢说出来。
沐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有些怕这个看起来纤细精致犹如艺术品,发起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没有一丝表情的小弟弟。可这小弟弟长得委实漂亮可爱,让他又有点想亲近……最后想想,还是有点怵,又往后缩了一点。
忠王则看一眼沐慈,就垂下了眼皮。他过继出去了,与沐慈并没有冲突,再说沐慈也并未对不起任何人,反倒自身命运多舛,所以他下意识揉一揉自己不灵光的右手,瞥了一眼临江王沐意……
沐念站在最前,近乎贪婪地注视九弟,看他恢复地好不好?想要亲近又想到沐慈“不见”他,也一脸渴望却不敢靠近……
所有皇子眼中蕴藏的情绪,复杂地他们自己都没办法解说。
皇子身后是无数宗室权贵,臣子与将军们,退休赋闲在家的,稍微有品级的也入宫了——天授帝快到大限,有资格入宫问安的这些天都是大清早过来,宫门将关才回去,就怕赶不上。
大幸不流行跪礼,大家都肃穆站着,不敢有一丝嘈杂,生怕惊扰了天授帝。
这两天天授帝脾气很暴躁,他久等不到幼子,又听说临安大长公主捣乱,那眼神要吃人一样,已经发作了好几个人了。
当然,也有隐隐想支持贤明的九皇子继位的,看他的目光就透着一点热切。
不管众人的目光是爱是恨,沐慈仿如未觉,双目漆黑深邃,看不出喜怒,淡淡扫视一眼无数人头……
所有人下意识低头,许多人露出了官帽下的白发苍苍。
沐慈收回目光,问迎过来的卫终:“皇帝怎么样了?”
“刚睡下,只盼着您呢,您赶紧进去吧。”
“睡着就不着急了,我等会儿,”又吩咐卫终,“给大家看座,恭敬是在心里的,别劳累了耽误事儿。五十岁以上的老臣都进偏殿守着,别吹了风。六十以上的除阁老外,全部回家去听消息,有不舒服就叫御医。有这份心,在哪里守着都是一样的。”
沐慈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常,但殿前太过寂静,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他的话,隐晦交换眼神——楚王这是开启了主人翁模式啊?居然径自越过天授帝下令。
不过,根据天授帝一贯的行事,必会依了楚王所言。
权贵官员得到了赐座,更大年纪的被扶着进殿或回家,他们已经守了好几天,其实也有些熬不住了,一时间对楚王的好感度飙升。
沐意撇撇嘴,当谁不会卖好吗?只问题是这敏感时节皇帝根本不见年长的儿子,显见是忌惮,只盼着幼子归来。皇子哪里敢出这个头,只怕下了命令也没人当回事。
楚王一来就显出不同来,得宠的就是不一样。明目张胆让已经投效的牟渔接管皇帝身边的防卫,露出强硬一面;又立即给百官一个甜枣,照顾年纪大的臣子,软化了臣子心肠,免得到时……反对太激烈。
大家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之前还有人会偷偷看几个皇子,特别是看洛阳王,现在却是不看了。
皇帝的想法,很明显了。偏楚王还掌了实权,牟渔代表的御林军听他的,定王府能主事的朝阳郡主和北海郡王都与他关系亲密,侍卫六军群龙无首,也叫皇帝打包送给了楚王。更何况楚王因为屡出善政,在朝堂受百官钦佩,在民间被百姓敬仰。
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如今的天京城,说是楚王只手遮天,也不算冤枉他。几个言官把宫里柱子都撞断,也不能阻止这条真龙的腾飞。
……
卫终一边分派事情一边擦眼泪,双眼红通通,整个人憔悴空茫,见着沐慈好似见到了主心骨,急巴巴只围着沐慈转悠。
沐慈自然能看出卫终的想法,淡淡道:“有事就说。”
“求殿下明察,小人不怕死,却不想死得不清不白。”卫终当着众人的面,“扑通”一声对沐慈跪下,恭敬三叩拜。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这可是天授帝的心腹,跪沐慈……这就投诚了?
沐慈也没叫卫终免礼,目光微凉如水,只说:“你和你义父的事,阿兄都说了。我不喜株连,却也不会以个人喜好徇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初步调查你是没涉案,皇帝身边也不能缺人,你暂时原职留用。”
卫终见到光明,捡回一条命,惊喜对沐慈磕头。
沐慈道:“若有问题,跪着把脑袋磕碎也没用。”
卫终刚要指天立誓,沐慈淡淡打断:“等待深入审查,不管是对是错,站着去承担后果。所以不用跪着,挺直你的脊梁!”
卫终一贯油滑机敏,自然能分辨出楚王这番话不是收买人心,对错都有法规,也不算给了人情。可正是楚王的“不讲情面”,才是他需要的救命符。
他真没参与的。但此刻,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惊喜,只是泪流满面!
这辈子从没有人对他说……挺直你的脊梁!
他是内侍,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人,甚至因为缺了点东西,甚至都不能算个人。但凡清贵的人家都看不起內宦,哪怕他是天授帝心腹红人,位高权重,也只是当面恭敬巴结的多,背地里都是不屑。
世人以为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连带男人的骨头都随着那一刀被阉割了。
从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有脊梁骨。
如果说卫终刚才对楚王伏跪下,是因害怕,想保住性命。现在,他虽然没跪着,可已经开始仰望,真正臣服。
卫终麻木的双眼渐渐汇集了生气,却没立即爬起来,而是认真地,一板一眼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然后才站起身,挺直了腰背,谦恭垂下了头颅。
“小人不跪,小人是清白的。”他说,依然自称“小人”,心境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尊严二字。
小殿下肯给他,他就不能自己作践自己,丢了自尊心。
沐慈点点头,神色平淡如常:“卫终,我晚餐还没吃,饿了,去合欢殿叫秦山,拿我做的桂花糖煮两碗小汤圆来。”
卫终:“……”
刚刚他才觉得小殿下“高大上”的英姿令人拜服,一下子就转到吃货模式,叫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过……小殿下亲手做的桂花糖啊,平时不亲近的人是不能靠近沐慈的,更不可能碰一碰他的东西了……这是……打算收下他的忠诚了?
卫终几乎笑裂了嘴巴,欢快地去了。
众皇子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这卫终虽是內宦,却是天授帝跟前红人,有能力又油滑,看着笑眯眯实则难对付,连王爷见他都要注意礼貌,小心应对。且这人一贯只对天授帝忠心,对每个皇子虽笑脸相迎,句句温言,可从没一点实质性的干货。
如今他对沐慈那叫一个笑得欢,连叫他去厨房里煮东西来,还笑眯眯言听计从……
这叫捧着一大堆金银还没笼络到卫终的众皇子们,情何以堪那?
人比人,气死人啊。
沐慈又吩咐沐若松:“你在外面守着。”
沐若松点头,他的身份还不足够跟着沐慈进去看天授帝,只能在殿外守着。不过他是定王府的嫡长孙,能给沐慈增添一丝砝码,不管是继位还是让他出宫获得自由。
但沐若松见不着心上人,还是会担心。
“沉住气,我不会有事的。”沐慈说。
沐若松点头,恭敬退到了宗室的位置去守着。他不能拖后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能露出半丝情义来。
……
王又伦还在流眼泪,用红通通的眼睛带着乞求看着沐慈。
沐慈耐心说:“姨父,我知道怎么做,不会留遗憾的。”
王又伦用袖子擦擦脸,道:“称呼呢?”
沐慈不语……
王又伦继续唠叨:“好孩子,一个称呼,可不要犯犟……他是您父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叨叨叨……
“知道了。”真是,听这个姨父唠叨一次,感觉要老十年。
“进去看看陛下,态度好点,记得换称呼……记得啊。”王又伦不放心叮嘱。
沐慈摆摆手,穿过众皇子,目不斜视,走进了天授帝的寝殿。
大门打开,却似笼着一层灰色的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眼又紧紧关闭了……
……